祁煜的问题将凛川推向一段久远的记忆。那是祁煜进入昭天宗第一年发生的事。

当时，祁煜的师傅元白真君要闭关，闭关的前一天他找到凛川，让他代为照看祁煜。这是他第二次请凛川帮忙照应祁煜，有第一次的经历在前，这一次，凛川未经思考就同意了。

祁煜当时是个极为省心的弟子，凛川在他身上找不出任何毛病。

听到这里，祁煜很是吃惊，他没想到凛川那时对他的评价会如此之高。

“现在呢？”他想知道现在他在凛川心中是个什么样的形象？

凛川指尖点着桌面，眼里漾出一抹不自知的宠溺，“现在你的小毛病数不胜数。”

你才有毛病！祁煜不服气，“比如？”

“比如行事冲动，胆大妄为——”不告诉任何人就敢偷偷溜出宗去找天材地宝。听到祁煜负伤的那一刻，凛川当场被真气反噬，几近走火入魔。

“又比如不长记性，好了伤疤忘了痛——”明明有惨痛教训在前，竟然还想再为他分忧解难。怕他哪天再带一身伤回来，凛川只能故作冷酷，三令五申让他不要插手自己的事。

“又比如——”

“别说了。”凛川还想再说下去，祁煜冷声打断了他。

他会不会说话？祁煜又羞又恼，恨不得当场拿毛笔甩他一脸，“当我没问过这个问题，你还是接着前面的话继续往下说吧！”

其朱唇紧抿、目含嗔意的样子像极了炸毛的凤凰，让人忍不住想把他的毛捋顺。凛川捻了捻指尖，忍着这一冲动说了下去。

凛川接过照看祁煜的职责，两人平淡顺利地度过了前半个月。后半个月，凛川有事要出宗一趟。出宗前，凛川叮嘱祁煜不要乱跑，乖乖在宗内等他回来。

祁煜头点得跟捣蒜似的，模样要多乖有多乖，兼之二长老答应他会照顾好祁煜，凛川放心地出宗了。

一路上，凛川隐约感觉身后有人在跟踪自己，仗着修为高深，凛川没有把跟踪他的人放在心上，也没故意隐去自己的踪迹。

直到办事期间途经山林，一只杀气腾腾的妖兽拦住他的去路，他还未动手，一道白光先一步从他身后破空而出，曳着无尽的寒意“铮”地一声穿透妖兽的头颅，激起一片铁锈味儿的红雾。

血雾褪去，妖兽轰然倒地，染血的头颅上插着一柄寒光凛凛的银色长剑。先前那道白光就是这柄长剑生成的疾影。

看到这柄剑，凛川瞳孔微缩，旋即转身，冷声冲身后的山林道：“出来，祁煜！”

剑是祁煜的，凛川不会认错。

话音未落，一袭红影蔫头耷脑从一棵参天古树后缓缓挪出来，不是祁煜，还是谁？行迹暴露，祁煜眼睛盯着鞋尖，不敢去看凛川。

想到一直在跟踪自己的人竟是祁煜，凛川又气又惊，更多的还是后怕。他怕祁煜遇到危险，而他一无所知，还以为他在宗内过得好好的，无法及时出手相救。

心有余悸之下，凛川阴着脸将偷偷跑出宗的祁煜狠狠训了一顿。

也就是因为这件事，凛川此后每次出宗都会瞒着祁煜，防他故技重施。

祁煜当时还是第一次见凛川发火，当场被吓得手足无措，面色发白。

毕竟还是个孩子。凛川见他这模样，暗暗叹了口气，转身收了训人的心思，把人带到镇上的一处酒楼，把各种招牌菜全都点了一遍给他压惊。又寻思着他年纪还小，估计喜欢吃甜的，又加了几道甜口的菜和点心。

然而祁煜并不喜甜，桌子上那些甜食他一口没动。

听凛川提起这段往事，作为当事人的祁煜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这件事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而凛川甚至连他夹了什么菜喝了几口茶都还记得。

祁煜看向凛川，凛川仍端坐在书案后，日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置身于光中静静地注视他，长睫下的目光盈满温柔。祁煜眸光微动，心中的防线微微融化。

祁煜不喜甜，凛川对吃食不热衷。盘子的点心端来时是什么样，过了一段时间还是什么样。

司宁端着丝毫未动的点心，咬牙离开书房，房间再度恢复平静。

祁煜握着笔杆，再次伏在案前誊抄宗规，凛川手执古籍，在他对面默默坐着。

日影渐渐西斜，阳光将书案的影子拉长。宗规还有大半没有抄完，祁煜有些泄气，自暴自弃地问凛川，“我可不可以不写了？”

凛川放下一页未翻的古籍，点头，“可以。”声如磐玉，琅琅动听。

祁煜面容透出喜色，还不等他雀跃欢呼，凛川的下一句话又飘过来，“剩下的你可以明天再来写，明天写不完，可以后天再来。我对你没有时间上的限制，你可以用十天，可以用一个月，也可以用一年，只要你在我眼下写完就行。”

一年？那他岂不是要天天往听剑居跑！祁煜咬牙切齿地感谢他的贴心。

他信誓旦旦对凛川道，“不用一年，你信不信三天之内我就能将它写完？”

三天之后，他是不是又要回避他？忍着失落、酸涩，凛川直视着祁煜的眼睛，缓缓颔首，“我信。”

三天后，凛川摩挲着祁煜写好的全部宗规，怀着落寞的心情将郑重它们放好，然后去了学堂。

授课期间，他频频看向祁煜，祁煜像往常一样，低着头不为所动。有那么一刻，凛川很想点祁煜起来回答问题，又怕这样做会惹他不开心，只好作罢。

下课后，弟子们陆续离开学堂，祁煜没有动，他拿出自己的剑，又拿出一块绢帛，细致地在剑上来回擦拭。

凛川一怔，情不自禁地留在原地看他动作。

学堂内越来越空，祁煜仍没有起身的迹象，凛川也没有动。

司宁有些恐慌，歪头唤凛川，“师傅，大家都走了，我们也走吧。”

凛川摆手让他自己先回去。

“可我更想和师傅一起回去。”司宁撅着红润的嘴道。

“听话，司宁，不要耍小性子。”话都说这个地步了，司宁不想离开也不行了。

祁煜擦着剑，大半个身躯忽然被阴影罩住，抬头一看，凛川站在他桌案前，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祁煜低下头去，继续擦剑，“师叔何时染上了吞吞吐吐的习惯？”

苦笑着扯了一下唇，凛川徐徐开口。他想邀请祁煜和他一起回凌霄峰，祁煜拒绝了。

收好剑，祁煜起身就往门口走。来到门槛边，他缓缓回头，只见凛川仍站在他书案边，神情中是前所未见的寂然。

祁煜啧了一声原地站定，背对着凛川说，“我要为一个半月后的宗门大比做准备，最近都不能去凌霄峰了。”

发现祁煜不是在故意疏远他，凛川眸中浮出亮色，他让祁煜专心准备宗门大比，凌霄峰可以等大比结束后再去。

祁煜没有当场回复，只在彻底走出凛川视线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宗门大比每三年举行一次，修真界中的各大仙门弟子，不论修为高低皆可报名参赛。报名参加的人数不胜数，祁煜自然不会也错过。

比赛当天，昭天宗各处都是人，几乎寸步难行。有过一次参赛经验的祁煜早早来到比赛场地。

比赛场地分为两大区域，一个是供参赛选手们对决的擂台区，一个是供人观战的观战区。

其中观战区又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弟子区，供各大宗门的弟子们使用，另一部分则是为各宗门高层准备的师长区，两个区域之间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

祁煜双手抱剑，独身一人立在弟子区之中，一身灼灼红衣衬得他肤白若雪、容颜如玉，不少门派的弟子都装做参观昭天宗的样子，借机偷偷看他。

司宁也报名参赛了。他来得比较晚，等他出现在擂台下的弟子区时，比赛已经快开始了。但这并不妨碍众人对他的好奇，毕竟这可是正道第一人的徒弟。

感受着来自各处的目光，司宁面上不显，实则心中得意坏了。

他无比享受这种万人瞩目的滋味。

一片议论声中，他听到有一个声音遗憾地说，“我以为真君的徒弟的人会是个气质出众、世所罕见的美人，而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嘛，和祁家那位差远了。”

另一个斥责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去，你以为真君像你一样只看脸啊，人家看的肯定是内在啊！还有论容貌，整个修真界谁能比得过祁家那位？你拿他和真君的徒弟比，着实有点欺负人了。”

前面那个人的话令司宁的指甲深深陷进手心里，后面那个人虽然在替他说话，司宁听了，反而更不爽了。

司宁和祁煜站得不算远，两个人也就隔着半丈的距离。司宁生怕别人再拿他和祁煜比较，悄悄往旁边移了几步。

司宁的出现引起了一阵骚动，不过骚动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凛川出现在了师长区！比起司宁，众人显然还是对大名鼎鼎的正道第一人更感兴趣。

“天哪，天哪，我没看错吧！那的是凛川真君？我真的不是在做梦？谁来掐我一吧？”

“我来，我来！”

“啊，好疼！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天哪，我真的见到凛川真君了！”

类似的对话在人群中此起彼伏，众人都被突然现身宗门大比的凛川给惊到了。以往的宗门大比，凛川从不出现。昭天宗以外的人，想见他一面比登天都难。

今天他却来了，人群瞬间沸腾起来了。

“哎哎，你们说凛川真君为什么会来啊？”

“我也想知道！”

“有哪位仁兄知道答案？”

众弟子讨论得一个比一个欢，都伸长了脖子想知道答案。“我知道，我知道！”一个昭天宗弟子兴奋地把自己的答案说了出来。

他告诉众人凛川定是为了徒弟司宁来的，担心这些人不信，他还专门举了从来没有去学堂授过课的凛川，为了司宁专门前去学堂授课的例子。

这例子实在是太有说服力，众人被他说服了，全都艳羡地看向司宁。重新沐在浴羡慕的目光下，司宁自得极了，他笑着去看祁煜，无声地向他炫耀：看，即使你长得再好看，修为再高又如何，凛川真君最在乎的不还是他？

这人好烦，祁煜冷嗤一声，闭上了眼睛。

师长区，“真君，来这里坐！”凛川一出现在宗门大比的现场，二长老便立即热情地招呼他，邀他坐在自己身边。

“对对对，上这儿来坐，这里正好有位置。”俊逸的三长老拿象牙扇指着他和二长老中间的空位，笑眯眯地邀请凛川。谢过二人的好意，凛川端正地坐到那处空位上。

好奇心人皆有之，不分年龄身份。凛川落座后，三长老打开扇子，眯着细眼凑到他面前，笑问他为何而来？

凛川越过无数人影，将视线投向祁煜所在的位置。

“你们看到了吗？真君好像在往这边看！”弟子区内，某个离祁煜站得比较近的弟子眼尖地注意到了凛川的动作。

其他弟子一看，还真是这样。只是他们这里与别的地方有什么特别之处吗？真君为何会看他们这里？

“笨啊！”有人怒其不争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都摆到明面上来了，还用想吗？！人真君当然是在看他的徒弟！”

众弟子一想，纷纷觉得这话说的有理。一时间羡慕司宁的人更多了。

这种被人嫉妒向往的感觉实在是太让人痛快淋漓了，司宁又想去向祁煜炫耀了，还没等他把头转过去，擂台上传来了管事宣布宗门大比正式开始的声音，众人齐齐精神一震。

宗门大比采取抽签制。每位参赛选手都会领到一个数字。

管事随手从密闭的木箱子中抽出两组数字，抽到的便是对手，点到为止，一局定胜负。

第一组对手很快就产生了，管事在擂台上喊，“请4号参赛者和120号参赛者上台。”

4号正是祁煜！祁煜纵身一跃，来到擂台之上。

他站在擂台中央，单手持剑，冷眼环视四周，喧闹的擂台下顷刻归于寂静。众人全都屏息静气，一动不动地紧盯着擂台。

120号参赛者是赵通，也就是说祁煜第一个的对手是赵通。

他怎么就摊上了这个凶神，天要亡他！

赵通长叹一声，拿着剑上场的时候，手心哗哗往外冒汗。祁煜一个眼神扫过去，他吓得腿都在打颤。

两方站定，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祁煜眯眼一瞥，直接亮剑！

刃白如霜的长剑划过一道直线，携着铺天盖地的寒意以无可抵挡之势，直直冲向赵通。

赵通汗毛倒立，冷汗浸透后背衣衫。

呔，又来这招！这个凶神以为他拿它没办法是吧？那他可就想错了！

赵通眼中迸出精光，趁剑还未刺过来，他动如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举起手中的剑支，憋足力气大喝一声：“我认输！快把你的剑收回去！”

祁煜冷笑一声，手腕一动，长剑收归入鞘！危机褪去，赵通心有余悸地去擦额头上的冷汗。

不战而屈人之兵。擂台下传来对他的哄笑声。

你们懂什么，他这是明哲保身，你们根本不知道这凶神有多大的杀伤力！赵通红着一张脸下了擂台，带着两个跟班逃也似的飞速消失在人群中。

祁煜的第二个对手是一名叫路闻声的外宗弟子。

路闻声本人是出了名的少年英才，长得丰神俊朗不说，实力在年轻一代亦是出类拔萃。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对手。

祁煜没有丝毫惧色，勾着笑容，指尖轻柔地抚上剑刃，仿佛他手下不是一柄可以杀人的利器，而是心上人的面颊。

指尖拂过剑尖的那一刻，他目光一凛，足下施力，激素飞身向前，带着张扬的笑意刺向路闻声。路闻声不慌不忙，横剑相迎！

只听“锵”的一声响，两柄长剑碰在一起，火花从相交处迸散开来。祁煜微微一笑，从容变招，再次斜劈而去。路闻声同样变招……

两人你来我往，剑声阵阵，银光四射，眨眼便过了数招。两人速度极快，擂台下的一众弟子跟不上他们，只能看到两道快到模糊的人影。

师长区，二长老一个劲的抚掌叫好，“好好好，不愧是祁煜！那招‘碧落琼明’使得漂亮极了，那路小子败局已定，撑不了多久了。”

说话间，擂台上的比赛走到尾声，凭借一招被二长老大力盛赞过的“碧落琼明”，祁煜顺利拿下胜利。

祁煜一上午比了三场，场场都是胜利。

“我煜师弟就是厉害！”从擂台上下来，祁煜收到了周添的道贺。

祁煜问周添之前怎么没看到他的人？周添笑着递给他一把炒好的南瓜子，“我去山下了，还带回来了这个。”

他从储物袋掏出一本话本递给祁煜，祁煜看着封皮上的文字，轻轻挑眉“《冷酷大师兄爱上我》？”

“不是这本，拿错了！这个是送给小师妹的！”周添刚要替换，擂台上传来叫号声，叫的正是他的号码。

“这本先放你这儿！”周添把话本往祁煜手中一塞，匆匆上台了。祁煜拿着书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下休息。

那本《冷酷大师兄爱上我》，他一开始没打算看，后来实在无聊便随手翻了一页，这一翻就上瘾了。

剧情还能这样写？感情还能这样谈？他越看越觉得有意思，连凛川走过来都没有注意到。

“在看什么？这般入迷。”凛川问他。

祁煜一惊，慌张把话本塞入袖中，抬头挺胸道，“咳，没什么，一本普普通通、于修行有益的书罢了。”

想到大比开始前的那些讨论，祁煜以为他是来找司宁的，于是指着弟子区人最多的地方告诉他司宁在那里。凛川摇头，“我不找他。”

不找司宁，那他来这里是为了——

祁煜还没想出答案就听凛川问他，今年预计能拿什么名次？

“上次是魁首，这次当然也是魁首！”祁煜昂起头颅自信振袖，这时，蓝皮线装书倏地从他袖中滑出，恰好落到凛川足边。

正想说些什么的凛川一顿，俯身拾起那本背扣在地的书。

祁煜阻拦不及，心凉了一半。

凛川翻到书籍正面，薄唇轻念，“《冷酷大师兄爱上我》？这就是你说的于修行有益的书？”

祁煜的心全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