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冬季,后山一片萧索之色。除去墨绿色的松柏,其他树木的叶子都已掉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寥廓的天际下延伸。
白缎般的瀑布自山巅垂直悬下,冷风夹着瀑布的水汽在山间飘荡,枯黄的草茎在风中摇曳。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枯枝落叶,脚踩上去没有任何声响。
走在山林间,凛川玉容间闪过恍然。曾几何时,他也时常和司渊一起来后山练剑,后来司渊身陨,后山就成了他罕少踏足的地方。
“铮——”思绪纷纭间,一声清越的剑鸣穿过无数树木,跨越层层距离闯入他耳中。
是祁煜的剑鸣,凛川精神一震,收起思绪,疾步走向剑声传来的方向,一颗颗笔挺的树干飞速往他身后退去。
顺着剑鸣声,凛川来到一处空地,空地上有五六个人在练剑,其中最吸人眼球的当属祁煜。
祁煜手持长剑,腕部运力,剑出身动,身随剑行,三尺长剑如他身体的一部分,灵活辗转于他的掌间。
他的剑出得又疾又快,眨眼便是数百招,旁人看不清他的剑招,只能看到一道银光,一抹朱影在空地上闪转腾移,寒光四射,剑鸣铮铮。
忽然,剑光退散,剑鸣中止。
同在后山练剑的几人下意识看去,只见日光下,祁煜足尖点地腾空而起,手中的剑冲山巅飞劈而去!
剑身在空中掠过刺眼寒芒,尖锐剑鸣过后,山巅被削去一角,巨石碎裂的咔嚓声响彻整个后山,惊飞一林寒鸦。
鸦羽飘落间,几名弟子看得目瞪口呆,凛川亦是久久不能回神,就在刚刚,他竟从祁煜身上看到了司渊的影子。
几名弟子回神后见到凛川也在这里,心下一惊,连忙俯身行礼,“见过真君大人!”
凛川收回思绪,对他们略一颔首,扭头去看祁煜,祁煜归剑入鞘,微微蹙眉,怎么又是他?
心里虽然别扭,祁煜却也还是像其他弟子一样规规矩矩冲凛川行礼,“见过师叔。”
“你我之间不必拘于这些虚礼。”凛川俯首拂去祁煜肩头的鸟羽,祁煜不自在地缩了缩肩。
祁煜不太想和凛川相处,寒暄一结束,他就催他离开,让他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不要在他这里浪费时间。
然而凛川并没有走,一直站在原地,“我就是为你来的。”
为他来的?祁煜眉宇间的结拧得更深了,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凛川紧接而来的那句“随我回听剑居”将预感变成了现实。
“理由?”祁煜竖眉问他。
“这便是理由。”凛川从衣间拿出一件东西递向他,祁煜看到那件东西心里发虚,面上却还是双手抱臂强装淡定,“这算哪门子的理由?”凛川手中拿的正是他前段时间交给他的宗规。
凛川挑眉,“光凭上面的笔迹不是你的这一点,还不够?”
祁煜睁大眼睛,虽然已做好了被拆穿的准备,但听他亲自说出来的那一刻,还是不免有些吃惊。
不夸张地讲,纸上的字迹已经做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他本人看了也挑不出毛病,他不明白凛川怎么就一口咬定那不是他写的?
“很简单。”凛川指着纸上的字解释,在写某些字时他习惯用连笔一气呵成,而他交上来的宗规中就没这个习惯。
祁煜讶然,他想知道凛川是什么时候发现他弄虚作假的?凛川回答说:“第一眼就知道。”
祁煜拿眼尾睨他,“师叔还真沉得住气,都过去这么久了,才来找我算账。”
凛川眸中流泻出无奈,一言不发地将宗规折好。如果要算账当天就算了,哪还用等到今天?他实在是被祁煜回避得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
凛川以要祁煜在他眼皮子底下重新抄宗规为由,让祁煜跟他一起回凌霄峰。
祁煜因耍小把戏被他逮住,没底气拒绝,只好答应跟他走。两人一起御剑回峰,在马上抵达凌霄峰之际,祁煜计上心来,直直冲山脚飞去,凛川一怔,旋即跟上去。
祁煜落在山脚的台阶路上,抬头冲上方的凛川道,“凌霄峰禁止他人御剑施法,师叔还是先回听剑居等我吧,我慢慢走上去。”
祁煜都想好了,等凛川一走他就赶紧往弟子峰跑,弟子峰人多声杂,料想凛川也不会那里抓他。
怎知,凛川根本不用去弟子峰抓他,因为他就没给他逃跑的机会。
他落到山脚后,凛川也收起剑支落到了山脚,还对他说,“我和你一起走上去。”
“……”祁煜除了答应,还能怎么办?两人一起走到听剑居门前,开门的童子听到两人是一起走回来的,眼睛睁得浑圆。
司宁杏眼睁得也浑圆,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感觉凛川对祁煜是越来越在乎了。
一想到祁煜未来某一天可能会仗着凛川的宠爱,高高在上地俯视他,就像他现在对他做的那样,司宁一下子不好了。
注意到祁煜和凛川进了书房,司宁幽深的眼珠子一转,转头去了厨房。
日光明亮的书房内,凛川把案头的剑谱、笔架、印章等物尽数移开,腾出一片空处,又搬来祁煜上次来时见过的那张木椅,置在案头前方。
“你就在这里把宗规重新抄一遍。”他温声对祁煜说。
“这笔还有这纸都不是我常用的,恕我不能完成师叔的要求。”祁煜把玩着桌上的纸笔,存心找茬。凛川微抬了一下眉梢,转头走到窗边,唤来青鸟。
祁煜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凛川不知道和青鸟说了什么,青鸟清脆地叫了一声,转头拍着翅膀飞出去。
不到一刻钟,它爪中抓着一个小包袱飞了回来。包袱中装的正是祁煜常用的纸笔。
祁煜怔怔地看着凛川拿起它们给他摆好,“这下可以开始写了?”祁煜没动。凛川再次挑眉,“或许你想把桌椅也换成你常用的?”
祁煜呆滞地去看青鸟,青鸟正站着窗沿上拿鸟喙整理羽毛,注意到祁煜在看它,它眨着黑亮的小眼睛歪头冲祁煜啾了一声。
祁煜的视线在它还没筷子粗的小细腿上顿了顿,转头对凛川说:“我看这桌椅挺好的,不用换了。”凛川的眼中飞过闪过微末的笑意,指尖点着桌面对祁煜道,“那就写吧。”
暗叹一声,祁煜拿过纸笔开始书写。凛川站在他旁边,一列字还没写完,祁煜又开始挑毛病了,他嫌凛川挡到他的光了。
凛川从架子上拿下一卷古籍,坐到书案后面,也就是祁煜对面,“这样可以了吗?”他问祁煜。
“……”现在都不用抬头,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他了,这与祁煜的意愿正好相反。祁煜试探着开口,“要不你再站回去?算了,当我没说。”
凛川没错过祁煜对他的抵触,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想到以前,凛川执书的手不由收紧。
祁煜托着腮,恹恹地重新投入到抄写之中。凛川顺势将他抄完的宗规收好,放到书案角落的位置,确保它们不被墨汁弄脏。
冬日的阳光落在房内的香炉上,给香炉勾了一道金色的边儿。一阵阵青烟从香炉中缓缓溢出,袅袅上升,安神静心的宜人香气在空气中涌动四散。
熏香阵阵,日光融融,祁煜舒服得眯起眼睛,有一种想打盹的冲动。
念头刚起没多久,他的眼皮便打起了架,头一点一点的,离桌面越来越近。即将磕到书案之际,一只手挡在了他和书案之间。
温热的触感,雪一样的清冽气息,齐齐蹿入祁煜脑海。祁煜的睡意消得一干二净,猛地坐直身体捂住额头。
凛川的手还放在书案上,手心向上,虎口指节等处长着剑茧,手指修长白皙,在日光下透着光泽,恍若羊脂玉雕刻而成。
手掌触到额头时的温热触感似乎还停留在额间,祁煜不自在地揉额头,同时不忘偷瞟凛川。记忆之中,他何曾与他有过这般亲近的时候?
“磕疼了?”见他一直揉额头,凛川下意识去找药膏。
祁煜放下手摇头,“不疼。”事实上有他的手挡着,他根本就没磕到。
凛川不放心,伸手前去查看,祁煜侧头躲过,凛川的手一下子愣在空中。
“我说了不疼。”祁煜强调。凛川握了一把空气,无力地放下手臂,“不疼就好。”
祁煜问他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听剑居,凛川回答说等抄完宗规之后,他就可以离开。祁煜不愿耽搁,赶紧抄写起来,速度比之前快上数倍。
就这么不愿待在他身边?凛川握紧那只拂过祁煜额头的手,心绪复杂地阖上眼睛。
时间一点一点走过,不知过了多久,司宁推开房门端着捧着一个玉碟进来了,玉碟里面装的是几块晶莹透亮的糕点,“师傅,祁师兄,我来给你们送点心了。”
点心是司宁命令厨房刚做出来的,司宁把盘子放在书案上,笑着让祁煜一定要尝尝,还说做点心的师傅是凛川特意从宗中抽调过来的,手艺一绝,不尝就可惜了。
祁煜把盘子推开,继续埋头抄宗规,“我没胃口。”
司宁掩唇,故作吃惊地“呀”了一声,“这点心又香又甜,光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祁师兄怎么会没胃口?”
他背对着凛川冲祁煜露出炫耀的笑容,“还是说祁师兄没胃口是假,嫉——”司宁刚想说祁煜是在嫉妒他,凛川开口了。
凛川把那盘点心移出书案,“以后不要再来送点心了,祁煜他不喜甜。”
祁煜执笔的手怔住,诧异地看他,“师叔怎么会知道我不喜欢吃甜的?”来昭天宗之前,他就已经辟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