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英国人,一个叫Helen,基督学院的本硕兼院花。这朵花名不虚传,听说开学到现在已经有好几批敢死队对她发起进攻,不过最终的胜利者迟迟未定。
这反而激起了更多本院旁院学生的好奇心,渐渐把Helen烘托成维纳斯一般的女神,只等她的真命天子出现。
女神今天穿一条米白色无肩长裙和薄荷绿开衫,戴两串金色的玳瑁复古耳环,栗色长发温柔地披在肩上。
她看见我和她打招呼,礼貌却略显冷淡地对我点点头。
站在Helen身边的则是一个画风完全不同的英国男人。他叫Andy,老家是英国中部一个叫德比的城市。
Andy脸上蓄着一大把茂密却干燥的姜黄色毛发,一半在头上,一半在下巴。他的脸很白,是那种缺乏营养的青白色,琥珀色的眼睛时时流露脆弱。
他的衣着更奇怪,穿一件褪色的紫色紧身毛衣,勾勒出他瘦削的身体。我和Andy一起上过几节课,从没见他换过衣服。
我们三个站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从里到外不和谐的画面。
这时从门外走进来另一个男生。他快步走到Helen面前,从飞行夹克里拿出一个纸袋,小心翼翼地递给Helen。
“Helen,我给你买了大杯热摩卡,全麦面包配黄瓜胡萝卜鸡肉。低卡的。”
满脸写着两个大字:舔狗。
“谢谢你。但是这里是博物馆,吃东西不太好。” Helen说。
“没有关系,我用衣服帮你挡着,门口的人看不见的,”
他说着就像个蝙蝠一样把衣服撑开,给Helen做挡风板。
Helen咬咬嘴唇,还是轻柔地说:“我真的不想吃。要不,你问问Andy和张他们要不要吃。”
这个男生转过头看见我们,眼神立刻从赤道切换到北极。
我打量他。他长得瘦瘦高高,一张微黑的亚裔面孔,嘴唇厚厚的,英文讲得极其流利。
他朝Andy冷冰冰地说:“你要来点吗?Subway的汉堡。”Andy虚弱地摆手。
他毫不犹豫转身,把汉堡扔进了垃圾桶。
他的举动让我有点恼火,也有点诧异,忍不住回想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过他,不过想了半天还是不记得他这张脸。
这时我看见费曼教授走进来,赶紧强迫自己切断思绪。
费曼教授是利兹人,既是剑桥教授也是画家。他看上去像个普通英国老头,但据说情史丰富,已经结过四次婚,最新的夫人是一个30多岁的作家。
他走到我们面前,生机勃勃地开口:
“启蒙运动和欧洲绘画的关联,这是我们今天要研究的课题。正好Fizwilliam这几天有这个弗朗西斯布歇的画展,我们不妨近距离看看他的作品再来讨论。
布歇成名时,社会上关于他画作的讨论很激烈。哪怕是现在,也有很多人看法不一。我的几个老师当年对布歇的评价就不一致,其实我也挺好奇现在年轻人对他还有其他洛可可画家的评价如何。”
布歇是18世纪法国画家,洛可可画风的扛把子,最出名的是画一些丰乳肥臀和贵族妇女肖像。
这个画派在中国没印象派那么出名,普通老百姓很少知道,更别说有观摩原作的机会。我之前也只从书本画册上见过几幅布歇的代表作,震撼很深。
我们四个跟着费曼教授,来到博物馆三楼的绘画区。展区不大,大约有20幅左右布歇的绘画,其中不乏一些他的名作,比如给路易十五情妇画的肖像。
展区的人很少。墙上挂着一幅幅色彩潋滟的画作,一会是嫣然而笑的贵妇,穿着繁花般盛开的裙裾;一会是雪白丰腴的女神,一会是精致到令人发指的闺房物件。
每幅画作面前,那种轻佻旖旎的气息扑面而来,挠的人心里酥酥痒痒。
费曼教授走到一幅画作面前,转身面对我们。
“布歇算是在生前就获得名利的画家,比莫奈,维米尔那些要幸运很多,但后面这些画家,出名后声誉基本稳定。但是布歇,他的画在当时受到狄德罗的狠批,在后世也经常被评论界攻击。你们觉得呢,为何洛可可画派的争议性会这么大?”
他对Helen笑笑:“女士优先发表观点。”
Helen想一想说:“布歇的画,从视觉上说,比很多名家的作品更加亲切,让人一看就心情愉悦,而且不会像巴洛克那些作品,虽然宏伟,总是在心理上给人一种沉重压迫的感觉。所以当时那些追求轻松生活的法国贵族接受洛可可的风格是可以想象的。不过——”
她画风一转:“从女性的角度,他的画总是让我不太舒服。”
费曼微笑,看得出来他很鼓励学生聊一些个人看法。
“比如说这一幅,”Helen指向费曼身后的一幅画。
我们一起看过去,那是布歇的名作之一《The toilet of venus》,有时被中国艺术生戏称为《维纳斯厕所》。
画中全身赤裸的维纳斯坐在墨绿色窗边被两个小天使梳妆打扮,浑身皮肤雪白粉腻。
“之前的画家画裸体维纳斯,会用自然光束,比如安格尔画的维纳斯,用的是有点昏黄的暖光,看上去好像维纳斯站在夕阳里面,让人能感觉到这是大自然孕育的神灵。
但是布歇总是画雪白的非自然光,就好像这些女神是舞台上的演员一样,看不出他们的神性。”
费曼点头,又问我们几个男生怎么看。
Andy小心翼翼地说:“刚才Helen说非自然光的问题,可能是布歇做过舞台设计,想在绘画上尝试用舞台光。我觉得,这是他有意在创新。”
费曼教授点点头正要说话,那个给Helen带汉堡的男生忽然插进来道:“这不是创新不创新的问题,这是趣味高低的问题。”
费曼看看他:“Jonathan,你觉得洛可可的趣味不高?”
“显而易见。布歇那些所谓精致的画技,并不是他自己的艺术表达,而是为了谄媚当时法国贵族的X趣味。
而且洛可可几代画家,一代比一代更谄媚,趣味越来越堕落。洛可可的一些作品,和现在一些杂志上的SQ照片有什么不同?”
Andy犹豫地张张嘴,却没有说话。我之前一直不敢发表观点,但听了Jonathan的话忍不住反驳他:
“画家根据当时客户的要求创作太正常不过了,文艺复兴时期那些高大上的画,有多少不是客户订制的,哪有谄媚一说。
再说,为什么要根据绘画的内容来判断画家的趣味,难道画个花瓶就一定比画个J女高贵?布歇的香艳场面设计得挑逗但不下流,这难道不是他的品味吗?”
Jonathan鼻孔里“哧”一声:“R勾里面叼只鸽子,大腿中间夹块窗帘,是挺有品位的。”
“对于当时的法国贵族,这些都是正常的...”
“对于现在社会某些龌蹉的人,这些也是正常的。”
我发现这人的讨厌程度和Frank有的一拼,但性质还不太一样。Frank只是纯装逼,而这个人话里却透着一股恶意,好像故意要恶心别人。
“好了,”费曼打断我们:“我们一会还有内容要讲,大家跟我把剩下的画参观完。”
我不想和Jonathan走在一起,故意拖几步落在后面。
Andy从背后拍拍我的肩膀,用口型对我说:你没事吧。我笑着对他摇摇头。
费曼教授突然对我招手:“张,你过来看看这个。”
我加快脚步走上去一看,费曼教授正饶有兴趣地观赏一幅名叫《中国花园》的画,画里面一堆仆人给一个贵妇打扇子。我也笑起来。
“这幅画的怎么样,你比我们有发言权,” 费曼教授笑说。
“这个嘛,”我挠挠后脑勺:“有一点奇怪。”
“奇怪吗?哪里奇怪,”费曼教授和Andy都凑上来探究。
“可能我对中国画先入为主,传统中国画没有明暗透视。这幅作品用的还是西方的三维透视,画的却是中国景物,有点怪怪的。”
“所以,你接受不了用西方的透视法画中国的东西?”
“也不是。这幅画还有一些...比如,它里面的中国人画的不太像中国人。中间这个仆人,光头上面撮个发髻,不像中国古人的打扮。还有那个大红色斗笠,古代人一般不会戴这么鲜艳的帽子。”
Andy一会看看我,一会儿看画,似乎在比较我和画里面中国人的长相差别。我看他那副认真的样子忍不住好笑。
“嗯,这幅画里的人长得有点太丑了, 不太像中国人,”我说。
费曼教授回头问Jonathan和Helen对这幅画的看法。
Helen望向Jonathan。Jonathan顿了顿,拖长了音调说:
“我觉得画的挺像的,中国人确实长得很丑。”
我脑袋里“轰”一声,全身热血上涌,气得话也说不出。
现场的几个外国人,除了Jonathan,全部挂着尴尬的表情。
费曼教授干咳一声,对Jonathan说:“这话不对哦,我有好多中国学生,长得比Jeremy Irons (英国演员)还要帅呢。”
可惜和谐气氛一旦打破很难收回来。费曼带我们匆匆结束参观, 到博物馆的资料室里面讲课。
这节课剩下的时间里,只要有Jonathan发言,我都不再参与讨论。
讲课结束后我第一个起身离开。刚要出大门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喊我名字。
我转过头。费曼教授从楼梯上快步走到我旁边。
“张,”他严肃地说:“刚才Jonathan的话,确实很没有礼貌。如果你实在接受不了,可以找他导师反应一下今天的情况。”
“这个人说话怎么回事,”我尽力克制怒气,却还是忍不住发火。
费曼教授摘下眼镜:“有时候我们会遇见别人和我们有不一样的观点,并且需要容忍这些观点的存在。”
我大声说:“有不一样的观点,不代表任何场合都有表达它们的自由,尤其是这些观点会冒犯,伤害到别人的时候!”
我可能有点激动。费曼教授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我迷迷糊糊沿着康河乱走,心情乱得一塌糊涂。自从来剑桥后,这里遇到的人和我想象的很不一样。
先有Frank后有Jonathan,全是碰到膈应的人,真是够倒霉的。
说实话这些天我有些后悔,为什么要花钱来英国读个不切实际的艺术专业。如果留在中国,说不定老婆孩子也有了,我不明白自己究竟在追求什么。
胡思乱想中,我一个人走到国王学院对面的草坪上。对岸,浅褐色的小船在康河上悠悠来回,河岸边的软草被阳光吻出金色。
我心里舒服一点了,在岸边找张石椅坐下,看一会风景,再给吴非发微信打发时间。
我:你在哪?
吴:实验室。咋?
我:后天皇后学院的Formal,我有名额。你去不去?
吴:No。
我:这么忙?
吴:要去图书馆。再说我也不想碰见拽哥。
我:谁是拽哥?
吴:上次吃饭坐我对面的。
我心里好笑。别说,这绰号还挺形象的。
我放下手机,闭上眼坐在石凳上休息。我本想眯一会儿,可惜国王学院是旅游热门地,总有叽叽喳喳的游客从身边经过,还有人走累了坐在我身边聊天,其中不少是中国人。
大概过了十分钟,有一对中国游客坐到我身边。两人都是小姑娘,看上去是同学结伴出游。她们两像黄鹂鸟一样叽喳个不停,说的都是她们班上的八卦。
我的耳朵被轰炸过一堆青春恋爱故事以后,打算避开她们。这时候其中一个小姑娘忽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快看快看,那个男的长得好帅,啊啊啊啊我要死啦。比**(某个男明星)还要帅。”
“哪个啊?”
“那边走过来的,黑头发那个男的。”
“他旁边那个外国人好像更帅。”
“明显没有他帅好吧。啊啊,为什么我们学校没这么帅的男人,嗷嗷嗷。”
我实在受不了,睁开眼睛看看那两个男人到底有多帅,让她们两个捶胸顿足不顾形象。
我看见北面走过来两个高大的男生。其中一个男生肤白唇红,一头金色短发在阳光里无比耀眼,懒洋洋的眼神,和刚才布歇绘画里那些贵族的腔调如出一辙。
他旁边的男生穿一件深蓝色风衣,宽肩长腿,眉眼深邃如墨。
不是“拽哥”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