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鸣起笛声,开始向前驶去。
泷见冬青的位置靠窗。她倚着玻璃,看了片刻窗中倒影,冷不丁问。
“熟人?”
已经是找委托人结清酬金的返程途中,同行的人除了那短暂的失神没有任何别的举动,但她耿耿于怀,还是忍不住重新提起。
身旁的五条悟在翻杂志。
九年未更新的旧书纸张已泛黄,图片搭配文字介绍着沿途的美景美食,依稀是繁华未破灭的模样。
他翻着同样被时间遗留在过往的杂志,平静地回应了追问。
“以前是同一所学校的后辈。工作时得到了不少帮助……没想到现在在做老师啊。”
简单的对话到此为止了。她盯着窗户,视线却未聚焦,片刻后,果决开口。
“去川崎市吧。”
没去看有些意外地转过头来的五条悟,她拉起卫衣的兜帽,闭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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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岁那年,泷见冬青在生死关头觉醒了术式。
后来被起名为“还魂”的能力,可以消耗咒力召回已死之人的灵魂。凭借它,她唤醒了沉睡在新宿破碎时空里的五条悟的尸体。
冰冷的躯体,鲜活的灵魂,经由她扭曲生死的术式,被重新连接,归来这世界。
——然而说是拯救了他,不如说是拯救了自己。
从咒灵的追杀里活下来的她紧抓着他,反反复复哭诉:
“不要再抛弃我……不想再被留下……我、我没办法独自生活……!”
失去一切的年幼的孩子,将拯救者视作最后的依靠,不顾一切想挽留他。
可是最初的相处并不如人意。
苏醒的亡者更在意过往,总是孤身出门搜集讯息,留下她一个人在家。
说是家,也不过废弃大厦里争抢来的一个房间,相比贫民窟其他人,大概好在楼层较高,没有污水横流、垃圾堆积的问题。
凭借武力打服的黑.帮和邻居,对这还算完好的容身之地敬而远之。她守在家里,没有时钟,没有人上门,没有能做的事。只是一味等着、等着,等离开的人还会回来。
术式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还魂”的范围受她实力限制,五条悟没办法走远,否则马上就会因为躯体的咒力耗尽再度死亡。
【就算不在意我,也会在意生死吧?】
她祈祷着,无数次徘徊于窗边,将玻璃擦得透亮,期盼哪一秒发现那归来的人影。
好在,等待没有落空。
或许是淡红的黄昏,或许是绀紫的深夜,或许是薄青的黎明,当期盼的人走回大厦阶梯的那刻,所有生活的困窘都被抛之脑后。胃袋的饥饿让步于心灵的餍足,窗后的她又找回笑容。
这里将成为她的新家。
她在卷边的墙纸上做装饰,遮盖霉斑;一天三次地打扫卫生;把逐渐增添的物品摆放整齐。
五条悟似乎也忘记了离开。
晴天,他借着天光替她量尺寸;夜晚,点灯拿新布替她裁衣服;要是下雨,就在走廊上削木材制作家具。
为了养活她,他一样一样学着自己做。
泷见冬青以为他也愿意接纳她,在这个新家停下脚步了。
直到他开始教她咒术。
2020年12月7日,距离他们相遇已经37天,她的美梦惊醒。
听着耳边耐心地解释概念的声音,她哭得止不住,绝望又委屈。这个人根本不想停留,他只想回头,回他来的地方去——
人要怎么留住一个去意已决的灵魂?
她一边哭一边学,看他一步步试探离开的距离,在第二年的12月7日,再度远行。
她原本和自己约好,这次会忍住不哭,可是趴在窗户上望见白发的身影走出大厦的刹那,还是泪如泉涌。
“五条哥哥——!”
叫着名字冲下楼,甚至记不清摔了几跤,然而等她跑到底层的大门口,已经空无一人了。
是一个阴雨天。她呆呆走到阶梯旁,坐下来,被淋得湿漉漉的。
四周有人窥伺,但还没谁敢靠近。
她浑然不顾。
远行的人或许不会再回来了,她又变成一个人……接下来要去哪里呢?没有可以去的地方……
不如就停留在这大雨里吧。
即使她讨厌雨天。
像坐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分不清脸上满布的是泪水还是雨水,她抬手去擦,手在颤抖。
倒下的那刻,有人接住了她。
白发青年犹如梦境投下的幻影,重回她眼前。湿漉漉的她呆呆望着同样湿漉漉的他,早已嘶哑的声带又发出泣音,几乎沁血。
被背起来时她还在哭,简直要将一生的眼泪都流干。
分外沉默的人背着她回家,一层一层往上走,经过病痛缠身、一个劲倾吐几十年前往事的痴聋老人,经过盲婚哑嫁、忙着互相辱骂厮打的穷困夫妻,经过没人管束即将复刻父母人生道路的瘦弱孩童,还有那些已经死在饥饿和病痛下、正被邻居提着手脚扔出去的尸体。
孤独的每个人,甚至意识不到孤独的人们,在摇摇欲坠的大厦里发出生命顽强挣扎的喧闹声。
快到顶层了,五条悟在家门前停步,望向走廊尽头破碎的玻璃窗。
雨云渐收,风吹来身前。
“人要怎么逃离孤独?”他向仍在哭泣的她感叹。
这病症并不分强弱——能被理解的是幸运儿。
揉着眼睛的她想安慰又不得要领,小声说:“我会努力的……”
——给出很多很多爱,让你不孤独。
但五条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弥散的晴光里,他语调温和。
“你……”
.
——列车在川崎市停下的时候,泷见冬青被报站声惊醒了。
睁开眼,五条悟正准备倾身来叫她,晴日光芒澄澈,透过车窗照耀着他,模糊她视线的同时唤起了多年前的声音。
【你也正在孤独之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