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这个名字指代的人变得模糊。
玛蒂尔达倚靠在门框边,看在庭院里忙碌的青年。
路易是他,也是自己记忆中那面容变得模糊的儿子。
新的访客到来,玛蒂尔达拉响了檐下垂着的铃,朝青年呼喊:
“路易,卢卡斯来了。”
这是个上了年纪,戴着黑手套的优雅外国男人,外套上戴着金色扣眼表链。
他亲切牵过玛蒂尔达的手背亲吻,称她为“玛蒂尔达小姐”,转而看向走来的陈道情,中文更流畅一些。
“路易,在意大利玩得还好吗?”
“还不错,不过我想我得回去了。”
“因为那些监视你的人?”
“谢谢你帮我甩掉了他们,但离开太久的话他会怀疑的。”
卢卡斯递给他一叠文件。
“感谢你指的方向,我们才把他们财务造假的证据搜了出来,这个最有可能谋杀路易的人,他不会再有出狱的一天了。”
这叠资料最上方是一个人的个人资料,照片上的人,是王兵。
其实到现在为止他们都不能确认那场事故是人为的还是意外。
但对于陈道情来说没有区别,他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参与了这场谋杀的人。
与此同时卢卡斯补充道:
“待在那个男人身边风险太高了,有危险的时候随时找我,这不仅仅是因为玛蒂尔达小姐和路易,更因为我真心希望你这样的年轻人能得到想要的,我很看好你。”
他们拥抱在一起拍拍对方的背,陈道情言辞恳切。
“我会把他带回来的,卢卡斯,谢谢你和玛蒂尔达为我做的一切。”
玛蒂尔达走过来再次拥抱了他,声音充满遗憾:
“让我送你去机场吧,我的孩子。”
她开着一辆可爱的黄色菲亚特500送走了陈道情。
庭院里青涩的番茄就快成熟,她等着这个孩子回来和自己一起摘。
车间里排列着有序整齐的流水线,两边站满了人。
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像机器人一样熟练分拣着传送带上的商品,检查那些手机屏幕是否有划痕气泡。
“哐当——哐当——”
“轰隆隆——轰隆隆——”
巨大的机器运转,噪音轰耳
强光灯直射肉眼,手机屏幕反射出每个工人的倒影。
亮,黑,亮,黑。
灯光间断亮起,他们都戴着口罩,已经在这里一动不动工作了六个小时。
“嘟——嘟——”
中场休息的口哨声响起。
运输带停止运作,强光暂时熄灭。
齐唰唰地,眼皮一闭,身体一垮。
所有人无一例外,坐在座位上两秒之内就直接睡了过去。
他们每工作两个小时会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因为人长时间在暴露在高噪音高强光的环境中高强度地工作容易出现幻觉,必须中断十分钟才能继续。
短短的十分钟,却足以让所有人睡一觉。
这里招的工人高矮胖瘦都有。
有面容沧桑身体枯瘦的四五十岁的女工,也有青涩稚嫩的初高中生,他们都来到这里工作,不敢有一点的懈怠。
“嘟——嘟——”
复工的口哨声响起,伴随流水线上红灯闪耀,
所有人同时从梦中惊醒,继续查检传输带上永无止境的产品。
形形色色的工人中,一个人慢了半拍。
他觉得眼前模糊了许多,有一瞬甚至看不清手里拿的到底是手机还是镜子。
陈一奋力眨了眨眼睛,试图看清楚。
“啪——”
上游的手机堆积在他这一个地方。
他的节奏出错,经受查检的手机变得混乱。
一条流水线,因为他一个人的失误而失去了有序运转。
对面、上游和下游数十双口罩之上的眼睛扫过来,他们的视线盯紧这个也许会让他们晚点下班的罪魁祸首,无形压力施加到他一个人身上。
陈一觉得心都漏了半拍,眼前越来越模糊。
离他三四个人的位置,一个高出其他人一头的男人走过来,拿过他手里的手机对着强光检查,又迅速分拣出上游的手机。
陈一反应过来,两个人加快进度一齐查检,才赶在主管发现异样之前让他们这条线恢复了运转。
男人沉默不语回到原来的位置,其他工友才收回愤懑责怪的眼神,继续自己的工作。
陈一真的觉得看不清了。
他凑近了强光,毫不避讳那些伤眼的光直射眼睛,只为了不再拖大家的后腿。
一天的工作结束,所有人离开车间时是沉默的,除了脚步声,甚至连抱怨的声音都没有。
人群中那个高大的男人绕过其他人,来到了陈一身边。
他们俩沉默着去食堂吃没什么味道的菜,两个人的衣服领口上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
陈一是第二次回到这家电子厂工作,在他十七岁的时候。
那个绿眼睛和自己进了这座偏僻的电子厂,住在同一间八人宿舍。
他们已经卧底工作半个月了,用隐藏摄像机拍下了足够多的黑工厂素材。
这个绿眼睛和那个记者来找他就是为了揭发四芜这些工厂压榨工人的幕后真相。
或许是为了他们承诺的报酬,或许只是单纯不想再在人才市场踮起脚等那些没有自己位置的面包车,陈一答应了下来,一开始说好是他和记者去卧底,但最后真正进厂的却是这个绿眼睛。
“他们会招外国人吗?”
“戴上这个就会了。”
绿眼睛给他展示了两片漂在装了水的盒子里的黑色薄片,一戴上,还真成了个黑眼睛。
但陈一还是觉得怪怪的,这个人不用工作的吗?为什么不让记者来非要自己来?
“工作的确有,但这件事风险太大了,被发现有摄像机的话你们会遇到很可怕的事,我不放心。”
难道他来了他们就不会遇到危险吗?
仿佛是看出了陈一的疑问,绿眼睛神秘笑笑。
“我亲眼看见这些也很重要。”
他们住在八人间宿舍里,每天重复那些机械一样的简单流水线动作,工作十多个小时,下工回到宿舍时才会有点人味。
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浸着汗的衣服挂在床头栏杆,密不透风的房间又闷又热,随手可以拍死一只臭虫。
掉漆的墙壁长出青苔,汇成一股难闻的气味,久而久之也就闻惯了。
新年将近,宿舍没那么热,虫子也少了点,但那股难闻的味道依旧绕在每个人鼻尖。
晚上他们会有一小段时间的交流,来自哪里,家里有没有老婆孩子,厂里哪个女工好看……
但宿舍里干活最利索的那两个人常是不说话,只听着他们谈天附和几句。
陈一被追问讲讲自己的时候,他不知道该讲什么。
“我是四芜本地人,一个人生活,几年前来过这里一次,但被说年龄太小辞退了。”
几声嘘声不约而同响起。
“什么年龄太小,明明是想让你打白工,你看看现在厂里那么多十几岁的女娃子男娃子,只流口水的傻子都招去干苦力,这些人什么时候守过规矩啊。”
绿眼睛的声音传来:
“现在不是有很多暗访的记者吗,政府也准备清查了。”
“你这细佬还说,我昨天才看见他们在查人,查得越来越严了,发现摄像机和电话就走不脱啦,这群人和□□没区别的。”
“要跑也跑不了啊,外面一片全是光秃秃的地,手电筒一照就看见了!”
陈一面对墙壁,心有灵犀地接过从上床紧贴墙壁的缝隙里传下来的纸条,努力看清楚上面的字——
“明天下工,小门汇合,摄像机都给我。”
明天他们下工的时间是晚上十点,加上晚饭和自由活动的时间,一共有二十五分钟供他们逃跑。
小门是他们用自由活动的时间找到的守卫最少的门,但要想逃出工厂的可追踪范围,到达约定好的汇合地点上车,还需要跨过一条河和甘蔗地。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变数,万一哪步失误了就会被工厂的人捉住。
先要逃出去,才有可能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