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已乌云罩顶,天色晦暗,不多时零星雨点滚落,砸进鲜红血水中。
那雨越下越大,很快便将人淋透。
辉煌的宫殿静静伫立在雨幕中,雨水卷起片片殷红顺着雪白玉阶往下淌,令人触目惊心。
殿前尸体铺了满地,青年执剑而跪,血衣灼灼,生机随着这倾盆大雨不断流失。
身前的人仍在哭,冰凉的手掌捧着他的脸,泣音掺着哗啦雨声朦朦胧胧钻进他的脑海。
他想劝一声不要哭了,奈何浑身气力仿佛都被抽干,连掀起眼皮看看对方也做不到。
剧痛渐渐麻痹神经,他呼吸沉重而艰难,意识越来越模糊。
就要这样死了。
顾容满腹悲凉地想,想他顾氏历经四朝的百年将门世家,竟落得如此下场。
可悲,可笑。
彻底堕入黑暗的那刻,他隐约看见逝去多年的父兄和母亲站在远处微笑着向他招手,又似乎听到少年撕心裂肺的嘶喊。
那好像是……景宥唯一一次唤他的字,亦是最后一次。
——
滴、滴……
耳畔响起一阵陌生而连续的声音,顾容意识慢慢回笼,挣扎着缓缓睁开眼。
入目一片雪白,他试图操控手脚,只觉浑身无力难以动弹。嘴和鼻子都被一个东西封住,却并不影响呼吸,他艰难歪过头颅,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女人抱臂靠着椅子,双目轻合似是睡着了。
心头古怪越发浓郁,他转动眼珠打量房间陈设,无一不陌生奇特。
这是什么地方?
他不是死了……难不成是阴曹地府?
“咳……”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喉头泛起一阵恶心,他控制不住咳嗽起来,头脑昏涨不已。
“醒了!”听见动静,女人立马睁眼凑上前来,发现他咳得厉害,忙按下床头的警铃。
医护人员不多时就赶到病房里,一通操作过后病床上的人恢复平静,岑溪满脸紧张:“大夫,他没事了吧?”
“醒过来就没什么大事了,接下来静养就好。”医生把听诊器戴回脖子上,在病历本上写了几句,又说:“酒精中毒毕竟对脏器有损,他刚做完手术,这段时间情绪不宜波动过大,也不能太劳累。”
岑溪松了口气,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我会看着他。”
随后护士将呼吸机撤走,医护人员检查无误后准备离开,却听病床上的人声音虚弱而嘶哑地开口:“你们、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众人齐齐顿住,岑溪脱口道:“你不认识我了?”
答案其实已经明了,她这才发现顾容看她的眼神十分迷茫,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她转头问医生:“大夫,他这是——”
医生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推了推眼镜,肃声道:“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顾容静静观察着他们,直觉不能透露自己的身份,便顺势摇了摇头。
岑溪瞪圆眼睛:“大夫,他不会失忆了吧?”
“很有可能,”医生打开病历本刷刷又写上几行字,解释道:“酒精会麻痹神经,摄入量太高会导致不可逆的损伤,他的大脑记忆片区应该出问题了。”
岑溪扶额,这无疑是个噩耗,这小子好不容易小火了一把,正值事业上升期,居然失忆了。
医生又问了他一些话,确认除了失忆没别的后遗症,叮嘱强调了注意事项,带着医护人员走了。
岑溪瘫在椅子上,对上青年平淡茫然的视线,简直气得牙痒,她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压着声骂道:“我让你作!这下好了把自己作失忆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盯着你挖你的新闻爆料,从你昨晚进医院那些人就一直堵在医院大门口到现在都没走,你一天不给我惹事你就不舒坦是不是!?”
顾容被吼得一抖:“……”
救命,他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他越沉默岑溪就越恼火,也不管他现在是不是失忆,酷酷一顿输出:“我真的想不通,前段时间你说你累了,好,我给你放假,让你好好休息好不耽误接下来的综艺录制。结果呢?你去酗酒,把自己喝进医院,现在还失忆了!顾承容你几岁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对你的形象会造成多大的影响?!你出道三年终于火一回结果你给我搞这么一出!”
顾承容?顾容敏锐捕捉到这个称谓,猜测应该是这具身体的名字,倒是和他很相近。
也许这也是自己会在对方身上回魂的原因。
古籍传说记载借尸还魂,不想还真让他碰上了。
面前短发姑娘气得几乎要朝他喷火,他斟酌半晌,还是吐出一句:“对不起。”
刚才护士走的时候,不小心碰到门边的垃圾桶发出声响时就对他们说了声对不起,顾容想这应该是这里的人道歉的方式。
如今他没有这具身体的记忆,除了保持缄默什么都做不了。
岑溪瞪圆了眼睛和他对视两秒,忽然闭上眼深深吐了一口气,无力道:“你记得吗你就对不起?”
顾容说:“总归是“我”错了。”
虽然他不知道原主做的事到底意味着什么,但见她这么生气,应当不是小事。
放在早些年,顾容兴许还有心情耍宝逗人开心,可经历了后来那些变故,他发现有些事情发生之后再多的解释不过是徒劳。
他太冷静了,冷静到岑溪觉得自己的怒火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不上不下的。
她扫视一圈,先去接了杯水,再从墙边拉过椅子坐下。
心情平复了一些,她看向顾容那张苍白但难掩清俊好看的脸,眼里多了几分复杂,没忍住又问了一次:“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顾容在她失望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岑溪觉得今天是她有生之年叹气最多的一天了。
她带了顾承容三年,十八岁的顾承容脾气臭性子狂,浑身上下都写满了逆反两个字,明明无权无势,却在这个鱼龙混杂遍地潜规则的圈子横冲直撞,天不怕地不怕似的。
早年岑溪因为对方的冲动不知道给擦了多少次屁股,若不是他在演戏上确实很有天赋,出演的剧口碑基本不差,她早就和他解约了。她不清楚顾承容的背景,顾承容也从来不愿提自己的家人,但以他得罪了不知凡几的圈内人仍能不受太大阻力地活跃,她猜是不简单的。
但现在顾承容全都忘了。
昨晚接到医院的电话时网上就已经有人爆料了,她来不及思考就赶了过来,签完字等抢救结果,直到情况稳定才开始联系团队进行公关,而在此期间,顾承容的家人都没有出现。甚至到现在,舆论已经完全发酵了,他们都没有任何消息。
看出她的欲言又止,顾容不动声色开口问:“怎么了?”
岑溪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公司已经发了顾承容没有生命危险的声明,或许他家人已经知道了才没有出现。
“既然你都不记得了,我也不再提。”岑溪喝了口水,说道:“昨晚是酒吧的工作人员打的120,说你喝得没意识了。当时酒吧里人不少,你这段时间热度不小,难免有人认出来,又拍了照片发到网上,才惹出后续的事情。说起来也不是特别严重的事情,你没出事就好,待会儿发个微博安抚一下粉丝。”
声明还是没有本人好使。
虽然没太听明白,顾容还是颔首应下,随后转头看向窗外。
本意是为了通风打开的窗户无法阻挡楼下的嘈杂,岑溪皱起眉,头疼地说:“你不用管他们,好好休息养好身体,他们等不到人会散的。”毕竟外面这么热。
果不其然,到下午两点,外面的人渐渐偃旗息鼓,而顾容也在助理的协助下发了一条带照片的保平安微博,岑溪则回公司处理后续。
助理是岑溪走后没多久过来的,得知顾容失忆了,说话都小心翼翼,生怕像以前一样哪一句话惹了对方不高兴又遭一顿骂。
然而在相处几个小时后,她对过去顾承容的印象完全被颠覆了。
对方就像失去了有关现代社会的一切记忆,连简体字都不太认得,手机也不懂得操作,那条微博是他口述助理编辑的。
一经发出粉丝们放心的同时也稀奇起来。
【吾身安好请勿挂念?容容这说话方式怎么怪怪的】
【不只是怪好吧,上次他在剧组摔到腿可就发了没断俩字】
【你们不觉得这照片也怪怪的吗?】
【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感觉他身上的气质变了】
【一张照片能看出来啥可能是精神还太差了他嘴唇都白着呢】
【所以是为什么会进医院?公司声明是酒精过敏,可他之前不是在酒宴上喝过酒吗】
【不是有人拍到是在酒吧买醉把自己喝晕了吗明摆着就是失恋了啊】
【不信谣不传谣,容容上星期采访说了一直单身】
【笑死了也只有你们这些粉丝才信吧,娱乐圈营造单身人设翻车的还少吗】
【额就算是买醉也不一定是感情问题这什么刻板印象】
【说来说去不是顾承容的隐私吗网友管这么多干嘛他又没偷你家酒喝】
顾承容嚣张跋扈的性格几乎让他把圈内人得罪了个遍,连带着那些人的粉丝,因此他微博底下无时无刻不在骂架,而他也从来不惯着说话难听的黑粉,即使粉丝会控评把那些话刷下去,他也会亲自下场回复怼回去。
有人觉得他说话直率敢作敢当,自然也有人觉得他太尖锐太目中无人,可以说他的黑粉遍布全网。
“……容哥你身体还没好,评论就别看了吧。”助理粗粗扫了几眼,仗着顾容现在变得好说话了,把手机息屏收了起来。
果然顾容没说什么,微笑着道了声谢,随后继续翻看着手里的书。
那是一本繁体的史书。
见到助理第一件事,顾容就让她帮忙找一本记载了燕朝历史的史书,助理顶着大太阳在医院附近找了几家书店,也不知道他要的具体是哪本,就拿了好几本不一样的。顾容挑挑拣拣,最后翻开了一本繁体的《燕史》。
从知道这个时代知晓燕的存在,顾容的心绪就再难平静。
他紧抿着唇,照着目录仔细而缓慢地查找到禾宜帝在位期间的内容。
令人惊讶的是书中对他们平怀王顾氏一脉有粗略的介绍,提到了他的祖父因击退外族平黎有功而从国公加封为异姓王,提到了他的兄长战死西北怀沙州,提到了他的父亲殉亡荆田之战,也提到了他,最后一位平怀王顾容。
“禾宜二十六年因违律携带兵器入清廷宫,意图谋反,被诛杀于鎏英殿前……”顾容苦笑着喃喃出声,眼中流露出一丝讽意。
鎏英殿前的尸山血海仿佛尤在眼前,顾容闭了闭眼,胸膛止不住起伏,再睁眼时眼眶已然发红。
他强令自己冷静,视线下移继续往下看,却是浑身一怔。
只见这篇顾氏传记的最后一行字是——后昭帝代禾宜帝下罪己诏为其平反,洗刷顾氏污名,并将顾容尸骨迁入忠武陵下葬,赐谥“武”,追封宣义大将军。
青年紧盯着那个陌生的称号,呼吸轻滞,神色茫然极了。
昭、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