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活下的人太少,这段历史甚至没怎么流传下去。
又或许死了太多人不吉利,大家不愿意提起,人群便渐渐淡忘了。
符净记得,但还没来得及让人编撰成册,关于她见到的一切就一齐沉进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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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简州的第一天,符净看到了比呈到皇上那形容的多了一百倍不止的民不聊生,他们毕竟年轻没出过京城,眼下只能先实地考察一番,暂且没有打算惊动当地官僚政客的打算。
“求求你……求求你……我孩子快病死了,那点吃的真的不够啊……”
是个男声,哭喊着挤出破碎的字句,不停爬着向前抓地上的野菜。
“救命的粮食啊!各位官老爷行行好,让我拿一串回去罢!求求你们了!”
“你孩子的命是命,其他民众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你今天来拿走一串,明天就会有更多人来拿,大家最后吃什么!”
另一位官员的语气没有这么冲,毕竟是在生死面前,他知道对方听不得,还是努力缓和气氛。
他上去扶起来跪在地上的中年人。
“起来罢!你这样跪着,我们能怎么办呢?后山现在大概是空了,你去看看,说不定还有些能吃的。捡了去,可别再觉得自家最冤枉,怨天不应怨地不灵了。”
那人没想起来,他磕了几个响头,磕磕绊绊跑回去了。
“为什么要教他去后山?多少人去了就没回来?!”
一个官员心中不解,责问另一个官员。
“给他点希望吧,毕竟都是人。”
“你就是心太软,自己饭都吃不饱了……”
“好了别说了。”
“这里需要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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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小小的草包错落着哭泣,厚土一埋就成了坟。本来应该长久的生命因为天灾人祸在痛苦的阈值之处无声爆发,只如灰尘一样散了,留下轻叹或悲号、粗粝或尖细的一声“节哀”。
连烟花散去、生命降临都有个响,丢失的时候又太过轻易。人生的容错率好像很低,但死亡只有一次。
活着的路上数不清的分叉口会将人引向死亡与未知,对于人群来说总会有活下去的人,但对于个体,他们必须保证每一步正确。
在未知降临之前,她自己能不能把自己的一生活个明白,符净有些迷茫了。
尸骨埋得深的在地底被封住呼吸,埋得浅被拉扯、撕碎,最后从野兽口中散落在地,不规则地组成一堆白骨。
——或许某天被白蚁腐蚀得连骨头都不剩。
灾害面前人的死亡是以群来计算的,人们的“节哀”声越来越弱,眼神趋于空洞,但活下去的欲望更加强烈。
烈火永远会在荒漠中燃烧,直至作为燃料的人的身体全部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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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个人在这干嘛呢?”
这才第二天,魏灵处理好文件,想了些可能有效的方案,出来散步的时候见到符净一个人在那儿,只是站着,一动不动。
她从对方的眼角处望去,视线所及之处是零零星星的说不上完整的坟。
“啊……没什么,出来透透气而已。”符净第一次这么说谎摆在脸上,魏灵也不戳穿,只是陪她站着。
秃鹫又在天上逛了,一会向下俯冲啄出一个个土洞。
符净觉得它们烦,主动开口:“有弓箭吗?”
“你会射箭?”
几分钟后,符净的脚边多了两个还在挣扎的鸟禽。
“拿去煮了吧,一定要烧熟了。”
“给人吃?”
“没有,有点恶心,煮鸟泄愤。”
“……”魏灵心说好的你是公主。
“不行,”符净缓过神来,叫住魏灵,“别煮了,浪费水。”
魏灵听话把秃鹫扔回了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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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行粮票的事情慢慢普及起来,粮食公家安排,保证家庭按照人数发放粮票,总是比一开始的有人饿死,有人浪费要好得多。
“慢点慢点,每人一碗不要抢!谁影响纪律你们一家的粮票之后都没收!”官员自己也没完全吃饱,喊着都嫌浪费力气,拖起长音重复着。
一位老奶奶排队的时候晕倒,不小心撞了符净一下,被符净一把扶住。
“没事吧?”
“没事没事,不打紧。”
老奶奶连连摆手。
“怎么让您一个老人家来?”
符净见对方苦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家里人死光了,还是苦笑着此灾祸。
对方不说,她也不便多问,只说了声注意安全就目送离开了。
来的人很多都是老人小孩,远处又都是身材稍微强壮的,可能是想要官员一瞬间的怜悯,能够多领些粮食,又怕被人抢去吧。
魏灵远远注意到这些,她没看到有人结果老奶奶手中的吃食,又不放心这一路上的安全问题,现在前面探路,赶着蹲点的人。
就这样一路跟到了老奶奶家里。
魏灵听到有小孩子在哭,稍微大的那个训斥。
“别哭了!忍住!奶奶说了这样发出声音很危险!”
见提醒不成,他只能开始吓妹妹。
“小心有饿肚子的坏人把你吃了!”
小女孩的哭声立马顿住,一下一下抽噎着。
听到哭声的老奶奶在外面很着急,魏灵听到她抖着手拿钥匙,嘴里念念有词“别死了别死了”。
“哥哥,我害怕,我好饿……”
“别怕,哥哥在这呢。”男孩的声音也有些抖,甚至有点发虚。
魏灵见到老奶奶进屋,回头锁门后就放心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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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点来吃,饭要凉了。”
符净几个这些天在简州,从最开始的不适应吃食,到现在的只能趁热吃。
——凉的太硬,咽下去都困难。
符净坐在那里等着她,自己还没吃。
“嗯,”魏灵将门关上,确认没人后开口,“去看一户人家。”
两人都沉默许久,魏灵忍不住开口:“……你说这场灾祸什么时候能结束。”
“不知道……看天吧。这种事情,人说了不算的。”
庙里的香火还在断断续续烧着,也没捎来什么神明下场救人的样子。
符净说了句,就低头继续吃饭。良久,她斟酌着开口:“你说……如果皇上能稍微注意一下这边的情况,早派点人来或者多派些,是不是可以少起码几千的死亡。”
——符净语气很肯定,不是仅仅想要个回答。
屋里点的香烟飘出模糊而长的细丝,魏灵说了嗯,她看不见符净的眼神,但听到对方很正式地喊她。
“魏灵。”
她下意识做出回答,脱口而出的却是“臣在”。
“我想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拯救上千上万个生命。”符净从来没这么信任过一个人,如果此刻魏灵选择不相信她,她赌回来的只可能是皇上赐死的结局。
“我想要代替别人掌管大多数人的命运,我不要生杀由别人决定,不要连想守护的人和自己的命都掌握不了。”
“你……”
“你想问我要不要帮你?”
“不是,”符净的话让魏灵有些意外,“我想让你今后离我远一些,这次呈递给皇上的书信,我打算把你派回京城。”
“不行,你干什么我都跟着你。”见对方还要继续说,魏灵打断她,虽说心里感动,但她照样生气。
她讨厌符净做事下意识把包括他在内的人屏蔽在外。
她讨厌被符净划成无关人员。
魏灵开口,有些威胁符净的意思:“你要是把我排除在外,我就在你之前把事情做了,大不了一个人去死。”
“别这么幼稚,你还有家人。”符净不敢看她,觉得魏灵只是一时冲动,她可以装作和家人无关,毕竟是皇室,但魏灵不一样。
她出身将军府,一不小心都可能是被灭整门。
“魏将军府上不养闲人,我们服从的是整个苍国,是圣明的君主。魏家没有怕死的人,只怕不贤明的君主。我早就想好了,就算你不做,我也会去做。一家人可能换来一国的百姓,这个代价值。”
“好,那就我们两个人一起……我不想再看到这么多无辜者的死亡了。”
符净抬头看到了从来都没见过的干净的眼神,那声音催促着她答应,又折磨着她让她实在不想看到这眼睛变得黯淡无光。
符净拗不过她,答应着的声音越来越远,一直到别人都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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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自。”
那人只叫了一声,张漫自就感觉自己好像突然飞起来,她睁开眼听到对方看着自己问“醒了吗”,还没来得及做出回答,就陷入柔软的什么东西里,本来要醒的意识也越来越弱,她又睡着了。
她好像隐隐约约听到两个人的吵架,但听不清内容。
这之后一夜无梦,张漫自还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睡这么一个好觉。
——但她醒来没有看到傅雪因,无端地有些失落,连自己都不敢承认。
一个纸条打开着被放在床头柜,张漫自拿起来,看完后下意识放进兜里。
“我今天有工作,先出门去了,早餐已经准备好记得吃,要是凉了微波炉热一下就能吃。不用太拘谨,当成自己家就行。”
最后一个太阳微笑的表情张漫自看了好久。
有点可爱,字也这么好看,她放在兜里带回去是情有可原,张漫自想着,觉得一切都合理了不少。
傅雪因的经纪人江晴似乎在楼下等着她。
“是张漫自小姐吗?”
“是我。”张漫自点头,接着下意识微笑。
“雪因让我看着您吃完早餐,她说不吃早餐对胃不好。”
张漫自想要溜走的小动作停了下来,老老实实吃完早餐。
“对了,她要我问问您今晚睡得好不好。”
“不用这么客气,叫我漫自就行。”
“睡得很好,抱歉,昨天太累不小心睡着耽误MV的商讨了。我今天没课,我们可以继续讨论。”
张漫自觉得拖累了整个团队的进程,努力找补。
“这件事不急,肯定身体最重要。”
江晴笑得让张漫自安心,没让对方看到自己手上发出的消息。
“MV的制作不着急,我这边刚收到消息,雪因说你可以在房子里先随便逛逛,她下午就能回来。”
几分钟后傅雪因收到江晴的消息轰炸:
“傅雪因给我加钱!装温柔太难为我了!在那个小女孩面前叫你雪因我都要受不了了,这是工伤,请求报销,内伤科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