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今哄走了顶了他原先的位置,要去师部参加夜间射击比赛的许三多。
高城和指导员站在楼上,看雨,也看史今。人人都知道史今要走,人人都难过,可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瞒过了许三多,怕他难过,怕他耍驴,弄砸了去师部的比赛背处分。
高城把烟头摁灭。
指导员说:“临阵换人,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命令到了。就在团部。他能感觉得到,他是个老兵。”
高城瞄准了墙上的靶子,咬着牙扔飞镖。
“老高,咱俩得准备准备。你想啊,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兵,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咱们,咱们总得让他笑着走,不是吗?”
高城停下扔飞镖的手,把后槽牙咬得更紧了:“怎么笑?你给我笑一个呗!笑啊!我可以拿全连任何人换他留下!包括最出风头的那个许三多!”
指导员说他不是一个连长的思考方式。可是最初,史今第一次要许三多的时候,高城就给出过这个答案。他看重史今,胜过看重任何一个兵,哪怕是全军第一牛人。
即便是实在不想送走史今,高城还是尽可能的想让他高兴一点儿。他第一次说:“有什么要求?多说点儿,说具体的。不在部队了,要考虑现实嘛,工作关系啦,户口啦……”
“啥啊,我没要求。”史今张口就说。也许是看出了高城眼中的难过和愧疚,他又改了口,希望高城能心里好受一些,“哎,有要求。老说咱保卫首都啥的,没见过首都啥样儿啊。天安门啦,王府井啊,西单啦,烤鸭……”
高城点了点头,感觉自己和史今眼里都泛了点儿泪意。史今不想让他难受,他也绝不想在史今面前掉泪。高城扳过他的肩膀,让他向后转,把他往外一推。
临发车之前,史今看见三班的人打球回来,还笑着朝他们鼓掌。三班的人知道他这几天就要走,这次出去恐怕也就是一个告别,和他保卫过的首都的一个告别。谁舍得他呢?都挤在门口眼巴巴的望着车屁股。
史今也回头看,从车窗里朝他们挥挥手。
车子驶出驻地,走了一路,高城忽然想起来:“这是不是要到师范大学了?”
司机回答:“是。再走五六分钟就是师范大学的东门了。”
高城问:“今儿,你不去师范大学看看?小周是不是还不知道呢。”他说的是命令到了的事,到时候,还不知道能不能再和小周见一面。
“这——”史今低了头想了想,“不好,我还是不进去了。进去了让人看见,对她不好。”
高城很想骂他,难道你觉得钢七连的兵很拿不出手吗?但到底也没说,只是告诉司机:“到东门停下。”
“连长。”史今不赞同的摇头。
高城说:“你怎么知道小周就不想见见你呢?我给她打电话,她要说不得空儿,咱再上车走不就完了。”
高城在东门外的电话亭给周斯桐播了电话。从文学院转接周斯桐的宿舍,没过一会儿,周斯桐就跑了下来,把史今从高城的车上接走了。
高城叉着腰说:“行了,我就把三班长交给你了。两个小时之后,我在全聚德订好位子,你不知道,他点名说要吃烤鸭。”
周斯桐就笑史今傻:“看你,有这机会还不宰他一顿贵的。要是我,我就说要吃满汉全席。”
“得得得得!快走吧你们俩,都给我们三班长教坏了。”
“走,带你去看看我们学校。上次你来还是带我们军训的时候吧。”周斯桐说,“一眨眼也七八年了。我们学校新修了挺多地方呢。”
史今很是庄重的走进学校——他总是觉得学校和部队一样,是需要怀揣肃穆之心的。然而学校里突然进了一个穿军装的人,也是很扎眼的。
“斯桐姐!”有周斯桐本院的学弟学妹看见周斯桐,朝她打招呼,“这是——”
史今很想撒个谎,说自己是她哥哥什么的,周斯桐已经张口就答:“我对象。和你们说过的。他是当兵的。”
“真的呀!”学弟学妹都震惊起来,“我们还以为你是因为不喜欢那个学长,编出来的呢。”
“咱自己就有,我还编男朋友干嘛?”周斯桐拉着史今的手,“行了行了,该干嘛干嘛去。哎对了何娜,你论文的二稿我给你圈了,晚上八点半去我宿舍拿。”
“好嘞,谢谢姐!”何娜的眼睛马上亮了起来,“祝你和姐夫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啊!”
周斯桐:“……快滚!”
史今被这姑娘的话逗得想笑,回过头来再看周斯桐拉着他的手,又觉得愧疚:“你不应该那么说的。你知道,我就要走了。”
周斯桐踮起脚来呼噜了一把他的头,呼噜完就往前走:“怎么啦?我有男朋友还不让说?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史今是我的男朋友,让你别想跑。你是我的,就是我一个人的。就是你回了佳木斯,就是见了你那女同桌,你也是我的!”
“哎——”史今又好气又好笑,“你咋还提那猴年马月的事儿呢?那都是我小时候不懂事儿!”
“是吗?”周斯桐语气越来越酸,“生离死别足足一个月的女同桌?让你魂牵梦绕心都碎了的女同桌?我才不信。”
史今急得脸红脖子粗:“哪有这样的,你明明知道我心里就你一个人儿,还偏偏要提我上小学的时候闹的笑话。你是故意的不让我安心。”
周斯桐回头朝他努嘴:“那还不是怪你吗?都是你总要把我们分得那么清楚,难道我就不会多心,就不会有危机感吗?现在你要退伍了,你要一个人回黑龙江了,我自己在这边,我也是会怀疑你还想不想着我的。”
“傻。”史今心下酸涩,追上去用手摸了摸周斯桐的额头,声音低低的,简直像是在她耳边擂鼓,从她的耳膜一直震到心里,“斯桐啊,你在想什么呢?我不是负心人呐!我要辜负你,叫我当天就瘟死!”
“你有病啊!谁盼着你嘎巴一下瘟死是咋的?”周斯桐瞪他。
史今揽住了她:“我只是想说我和你的心是一样的。”
周斯桐和史今到湖边的长椅上坐了很久,也没有说话,就只是拉着手,并着肩的坐着。已经是晚饭时间,湖边也没什么人。
史今抬胳膊看表:“我该走了。”
“再坐坐吧。”周斯桐抬眼恳切的看着他,“记不记得白铁军他们总是起哄让我唱歌,我都没唱过。这边没人,我给你唱一个好不好?”
“好。”史今笑着谁,“我也没听过你唱歌呢,唱什么?”
周斯桐也扑哧一声笑了:“你不是唱过二人转吗?我也给你唱一个。唱个……一轮明月照西厢吧。”
一段在东北地区流传很广的二人转,就从她口中唱了出来。平时清清冷冷的嗓子唱起《大西厢》来,也变得甜了。
“一轮明月照西厢,
二八佳人巧梳妆。
三请张生来赴宴,
四顾无人跳过粉墙。
五更夫人知道信儿,
六花板拷打莺莺、审问红娘。
七夕胆大佳期会,
八宝亭前降夜香。
久有恩爱难以割舍——”
周斯桐的声音忽然哽咽了,她清了清嗓子,继续唱了下去:“十里亭哭坏莺莺、叹坏小红娘……”
史今再次抱住了她,用粗粝的手指擦去她脸上的泪痕,至少此时此刻,她还能靠在他的臂弯中。
………………
史今这顿烤鸭吃得挺香,毕竟是在部队里待惯了的人,饭量大,高城执意要把史今喂饱,俩人吃了一桌子。
吃完了饭,天已经黑了,高城带史今看了北京的夜景。吉普车从史今点了名的西单出发,沿着长安街行驶。
夜晚的北京很美,史今忍不住向外探头看,在北京十年,保卫首都十年,他竟然从未好好看过这个首都。他看着他保卫过的这个地方,露出了孩子一样天真的眼神,高城吩咐:“开慢点儿。”
于是史今就仔仔细细的看清了天安门长的什么样子,毛主席画像两边的字,左右两边写着的分别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和“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
看到这十八个字,史今有些忍不住眼里的泪意,他不想让高城知道他要哭,就只扒着车窗往外看。
高城从口袋里摸了一把,摸出两颗奶糖来,剥开一颗,塞进了史今的嘴里。史今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块糖,咧着嘴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来,然而他含着这块糖,只觉得嘴里甜,心里苦,嚼了两下,腮帮子酸软,牙还没合上,眼眶子就不听使唤的让眼泪掉了出来。
高城把他连脑袋带脖子搂住了。他想像往常那样数落他的三班长,说他“看多想多做多,可总是啥事也不说”;说他“总是有事自己担了,跟所有人都说没事儿,班长能顶住”。
史今终于不硬扛着了,史今终于卸下了肩膀上沉重的包袱,在他面前掉了眼泪。可是,这眼泪不是为了眼前的艰难困苦,也不是为了遥不可及的未来和前途。
车在平稳的长安街上行驶,这长安街,将要送走一个普普通通的兵,702团三营七连一排三班的班长,钢七连的第4811个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