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天，属于宇宙的沉默震耳欲聋。

黑暗浩瀚无边，星辰变成微乎其微的细碎光点，恒星的光芒被深邃虚空中斑驳的阴影遮蔽——那是无数颗公转飘移的小行星陨石带。

透过E59号美食卫星的监测镜往外看去，目之所及，一切景致都是这般冷寂又平常。例行值班的红色尼特罗拨弄着记录仪，只感到百无聊赖。

时间追溯到约两亿年前，它的祖辈和其余同期的红色尼特罗在【贵族】的指挥下建造了这架巨大的人工烹调卫星，如同尼特罗族群于宇宙的历史中所无数次重复的那样，卫星正式升空后，便开始负责数百年一周期地移动遮蔽命名为“太阳”的恒星，对辖区星系内的指定目标、那颗叫做“地球”的行星进行【烹饪】。

因为特殊美食能量力场的影响，被烹饪的行星原产智慧生物通常无法捕捉到卫星的踪迹，故而会对恒星定期失去光芒的现象产生各种各样的信仰和自然崇拜。譬如地球现存食物链顶端的【智人种】，就将这一现象称为【日食】。

日食，这倒真是个贴切到滑稽的称呼。

尼特罗拨弄着记录仪光屏，有些走神地想道。

便在这时，安装在监测大屏下方的核心雷达猝不及防响起一连串急促的提示音，嘀，嘀，嘀，黑曜石质地的扫描盘倒映出某个正朝E59号卫星方向移动的、微小又不容忽视的光点——代表着一架正加速驶来的小型穿梭舰。

怎么回事？

未及给这只尼特罗留下更多思考的时间，那艘穿梭舰径直经过沿途行星，直到拉近的距离带来太阳的热度、隔着防热材料都灼得气温浅浅发烫，推进器立时开始制动减速，驾驶舱内的人默默等待全部安全限制装置一一回收，伸手从仪表盘里调取出定位星图，放大了整个太阳系布局。

星图表面，位于那颗最有存在感的火球模拟图像和毗邻的水星之间，一只垂直向下的箭头光标轻盈悬浮，黑暗中，有谁的冷白指尖轻轻划过光标旁显示的字句：【Hic sunt leones】。

那是来自西方大陆的古语，旧时常被出海水手用于在地图上标注一些未知的领土，寓意“此地有狮”，即指这里有危险的狮子、龙、海蛇之类的野兽。到了现代，这句话也常被用来代指那些唯有勇敢的先驱者才敢冒险进入的危险区域。

“玲。”

耳侧漂浮的声音仿佛一阵突如其来的烟雾，苍白的蝴蝶美人凝聚成实体，半倚靠在驾驶座旁，散乱长发后的目光深邃莫名地投落而下。

“准备好了吗？”她这么说，语气也如雾般缥缈。

玲并未开口回答。

她望着视镜玻璃外灼烫的太阳，以及星图光标所显示的毗邻太阳的黑暗区域，少顷，慢慢抬手、将掌心虚按在驾驶座两侧特制的管道开口。尔后她运转能力，往里填充进高浓度的徘徊花与冰雪松香雾，雾气经由仪器传输处理，包裹上一层薄薄的碳纤维复合树脂，伴随少女体内食没剧烈的消耗，穿梭舰的炮口逐渐完成蓄能——

砰！足以扫平一座城市的浓缩香雾弹在真空中猝然爆发，悄无声息却又绚烂至极。

紧接着，静谧的深黑穹幕正中骤然扭曲，隐约有什么门一样的东西被这突如其来的蛮横攻击撞得摇摇欲坠，时空频闪一般剧烈地闪烁震荡，迸裂出陶瓷似的破碎痕迹。

与此同时，驾驶舱内的玲已然重新填充满炮口，瞄准同一个位置、快准狠再次发射！

砰！仿佛能听见某种物事清脆至极的碎裂声，无垠的黑暗竟被直直撕裂开一道豁口，散发出天空般蓝与银的渐层色调，而悬浮在那后面的、外形酷似炒锅器皿的怪异卫星同样不能幸免，被紧随其后的第三波轰炸毫不留情地击穿了外壳。

远远望去，只见燃烧的氧气从壳内喷涌而出，仿佛鲸鱼流淌出血液，再被无尽的黑暗吞没，隐约能捕捉到沸腾的气焰中有道道暗红的影子仓皇闪过，正在卫星内施行日常作业的尼特罗群落显然未曾防备，短短数秒已然损伤惨重。

但这艘穿梭舰最致命的武器现在才准备出动。

嘀的一声，智能驾驶被手动模式接过了控制权，视镜玻璃倒映出少女冷静到极致的眼神，她推动操作杆将速度逼到极限，流线型舰身犹如一条冲刺的剑鱼，不闪不避直直撞入那片爆炸的火炎！

整场突袭不过发生在呼吸之间。

沐浴着绚烂四溅的火光，穿梭舰极其粗暴地迫降在那颗巨大卫星内部的中央舱室，金属和金属自有氧环境内摩擦开一连串刺耳的锐鸣。不知哪只作业中的尼特罗未能及时拉开距离，几个翻滚后险之又险扑倒在舰身旁，它在各式轰鸣的声响中抬起头，便看见无数泛着冷冷光泽的藤蔓植物从穿梭舰内蜂拥而出，仿若蛇潮般四散而开，层层交叠密实地包裹住卫星被炸裂的外壳，丝毫未受到周遭熊熊燃烧的火焰影响。

这一幕太过吊诡，它说不上来原因，只是直觉地感到不妙，正欲退后躲避，眼前却蓦的一黑，颈部紧随其后涌上充满压迫力的窒息感，腿下猝然一软、就被那力道死死摁倒下去。

“安静点。”

上方传来一个声音，又遥远，又平静。

滋啦，不知哪处机械故障迸溅出电火花，四散的万千火星如同燃烧的雨，黑发的高个少女站在雨中，翠绿色改良菟丝子像条蛇似的缠在手臂上。她踩住那名倒霉俘虏的喉咙，古井无波的深黑眼珠扫视过围拢而来的其余尼特罗。

“我只想抓活口。”玲面无表情地说。

可惜对方显然不准备让她如愿。

一瞬间，大概有四成左右的尼特罗尖啸着冲了过来，剩下六成原地张开裂状口器，数不清的腻红色触腕四处挥舞纠缠，却在下一秒被那少女眼疾手快地攥住末端。她脚下未动，架稳重心，两边肩臂同时发力，那些触腕的主人便纷纷毫无反抗能力地横飞出去、与它们横冲直撞的同类撞在一处，霎时间，骨头碎裂的清脆声音仿佛依次倒落的骨牌，以玲为圆心连串地响过去。

双方实力差距过于悬殊，有留在外圈尚未卷入战局的尼特罗抑制不住畏缩地朝后退去，背后便在这时刺来一只利爪、狠狠捅穿了它的心口！

所有尼特罗的嘶鸣齐齐一滞，玲似有所感，调转视线循声望去，就见得火光轰鸣中朝她走来的鸟头异兽，靛蓝色细密毛发包裹着浑身有如机械般高效率组合的虬结肌群。隔着少许距离，它甩开那只串在手上的、奄奄一息的逃兵，阴沉眼睛圆睁得好似黑洞，牢牢锁定住玲的身影。

“……蓝血贵族。”玲辨别出对方的身份，下意识绷直了肩线，“我们又见面了。”

发生在奈尔格海湾的某场伏击闪现过眼前，尼特罗自喉咙深处挤出一声似笑非笑的气音，沾满同族鲜血的五爪竖到眼前，朝玲挑衅地招了招。

“调香师，”它哑声说，“让我尝尝你的味道。”

玲微微眯眼，下一瞬已然闪身冲了上去！

蓝血尼特罗的身体素质自是强得诡异，然而历经日积月累的锻炼和无数次生死一线的磨砺、玲如今的体术水平同样可称得骇人听闻，双方拳脚交错，爆发的动静不亚于重型武器结实碰撞，隐隐间竟有气场互相激起小型的皇环，像是加剧的重力压迫得四周那群红色尼特罗动弹不得。

近身战渐趋焦灼，那看似纤细的人类少女却愈战愈强，伴随呼啸的劲风，险险擦过鸟喙的高段踢凭空踹出一声又利又脆的音爆，似是未能料及她骤提的速度，尼特罗侧身躲避的动作迟了极细微的一拍，正是瞅准这份空隙，蓄势待发的菟丝子顺游而上，死死绞住了异兽未及张开的口器。

双方此刻贴近到极致，玲得以异常清晰地捕捉到惊怒与亢奋如何混杂着掠过尼特罗的眼底，赶在被那对削铁如泥的利爪剐中以前，她收紧核心，单腿勾住鸟首脖颈，一个巧劲直接翻身扭坐上了对方头顶！菟丝子随之朝后勒紧，直逼得这头异兽如同未被驯服的烈马般躁狂地甩头跳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寝技的绞杀与蛮力的挣扎在几个来回间僵持，未能分出上下，然而持续的角力无疑对两方都会造成极大的消耗——这并非长久之计，更不可能致胜，玲心知肚明。

心念电转间，少女眸色微凝，趁着下首怪物某个脱力的间隙骤然并腿起跳，踩住尼特罗凸起的脊骨借力向上跃起的同时，她手中菟丝子如同翻花般灵巧地一卷一松，径直将那头蓝血异兽往力道相斥的方向毫不留情地甩了出去！

轰隆一声，怪力和惯性致使那具强壮躯体在卫星的金属外壳上撞出可怕的凹陷，火光将尘烟烧得斑驳粉碎，下一秒就被一只猝然伸出的利爪恶狠狠挥散。穿过大片燃烧未尽的火雾，尼特罗踉跄着向前踏出几步，血珠沿着浑身靛蓝毛发湿漉漉地滚落，意识到自己的受伤程度后它微顿了顿，进而大张口器、爆发出一阵极其刺耳的咆哮。

刹那间，仿佛被某种威慑造成恐惧的连锁，周遭环绕踌躇的红色尼特罗群落紧跟着一齐尖啸，鸟喙像是食肉植物般瓣状裂开，露出殷红喉咙里一条条残破的声带。蓝血的【贵族】被它亲手破坏了语言功能的奴隶们簇拥着，吐出的触腕连接成片，犹如海底深处招摇的食人海葵。

而玲拉扯菟丝子控制住平衡，如同织网的蜘蛛倒悬在高处的穹顶正中，自上而下俯视，那些挥舞手臂朝她叫嚣的敌人竟也好似在为她喝彩一般。

……就像在斗技场一样呢。

她无端产生如此联想，忽然很轻地笑出声。

“也好。”

这么说着，少女松开了手中作为支撑的植物。

“不管掌声还是倒彩——通通送上来迎接我吧！”

倏忽间，那道纤细黑影自高空直坠进片片浮光掠影的玫瑰花朵，花瓣盛放得又浓又密，香气迷幻动人，彻底掩盖了下方血红的海葵触腕。

——徘徊花致幻香雾！

“该死的、调香师……！！”浸泡在浓郁到头晕目眩的甜香中，蓝色尼特罗挤出一声困兽般暴怒的嗥叫，“尽搞这些自作聪明的把戏！”

无人回答。少女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进花海的迷瘴里，残像带起的风声打着圈儿环绕异兽狼狈四望的身影，它用力摇晃脑袋，强迫自己重新集中起心神，鼻尖便在这时捕捉到一线与众不同的异香，和徘徊花的甜蜜惑人相违背，那香气灰扑扑不惹人注意，杀意藏匿在沉寂的静默里，仿佛蓄谋已久的刺客悄然拉近与目标之间的距离。

呵。尼特罗在心底冷笑，终究是高看了这个平庸的人类，竟然以为能瞒过它们族群的嗅觉。

它故作不知地背过身，直到那丝香气左弯右拐游蛇般触碰到了心口、泛着冷白光芒的锋锐利爪终于抓紧时机猛的挥斩而出，裹挟着一击致命的气势摧枯拉朽往散发香气的源头抓去！

——可它却结结实实地抓了个空。

……什么？

尼特罗愣怔地瞪大眼睛。

没有杀招，没有刺客。那只是单纯的味道，非常温吞、非常朴素的一根无形的线。

不、不对！

它猝然捂死口鼻，后知后觉意识到、那股子沉寂的香气竟是高度浓缩的【镇静】香雾！

“不愧是蓝血，真敏锐。”

摇曳的徘徊花海中飘来玲的叹息，香气的另一端被她牵在手里，勾勾绕绕，驯服又无害。

“很遗憾，”她抬起眼，眸光冷厉明亮更甚刀锋，“终究是你晚了一步。”

话音未落，冰结香雾自少女掌心凝聚起冷白的火焰，仿佛点燃的引线那般、沿着这一缕灰蒙蒙的镇静香气一路攀缘，于是虚以载实、化无形为有形，电光火石间，尼特罗嗅入鼻中的所有气体都被纤薄又冷得致命的冰层包裹，它像条被树枝贯穿的烤鱼，抑或巧夺天工的提线人偶，每一处骨骼连接的关节、每一寸控制行动的肌理，都由那身体内部无处不在的细线任意掌握。

“……？！”

尼特罗空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它双目圆瞪，其中快速掠过匪夷所思之色，浑身上下唯有那双眼珠孤零零地转动一番，最终含着难以遏制的恐惧凝固在远处的黑发少女身上。

玲挥手散去满室的徘徊花香雾，没去管其余陷入幻境目光呆滞的红色尼特罗，只是牵着那缕木偶线，静静看向再无反抗能力的蓝血贵族。

“我说了，”她没什么情绪地道，“只想抓活口。”

——该死、该死、该死！！

即便再坏的预期也没能料到落得如此境地，尼特罗在内心近乎疯狂地咒骂，又自虐一般逼迫意识保持冷静和清醒，试图转动乱糟糟的思绪。

对了。它内心猛然一凛。卫星设置过所有蓝色尼特罗的声纹锁权限，日食周期的控制在计划中至关重要，只要能激发自动求援程序，留守在地球上的其他贵族就会收到警报、进而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挽救局面，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空档……

滋啦一声，卫星安装的内线广播骤然闪过连串电子杂音，打断了尼特罗进一步的思索。

“——啊啊，喂，喂喂，试音、试音。”

玲撩眼看向传出声音的喇叭。

“咳咳，那什么，我就长话短说了，目标卫星内部人员请注意，目标卫星内部人员请注意，当前卫星控制权限已由本人全面接管，请不要作无谓抵抗，重复一遍，请不要作无谓抵抗。”

效率真差。玲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

“你动作太慢了，”她扬声道，“铁平。”

广播对面的家伙倏然一滞。

“呃，玲……？你已经镇压完毕了？不是吧，这么夸张。”褪去了公事公办的口吻，远在地球某个乔亚麾下研究基地的铁平挠挠鬓角，字里行间满是按耐不住的惊诧，又沾染了一丝不自知的放松，“这帮家伙和我们的技术逻辑差太多了，要控制整艘船总得花时间，再说我感觉我出现得还是很及时的嘛，你别要求太高……”

玲对再生师碎碎念的邀功不置可否。

她复而垂眸望向地上眼神呆滞的蓝色尼特罗，轻扯嘴角，冲它浅浅笑了笑。

“Checkmate。”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