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许三多回了云沙寺,史今见他情绪低落,顺口问起发生了什么事,许三多却有一种莫名的难言感,不知为何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和袁朗闹了别扭,便闷着不说,史今也不强问,只摸摸他的头,给予无言的安慰。
也许是少年的别扭心思,许三多不好意思去见袁朗,却未料袁朗也一直没来找他。许三多认为自己是彻底惹火了袁朗、让袁朗决定和自己绝交了吧,于是情绪更加低落。殊不知袁朗是忙得无暇他顾,北京与广东政府的南北和平五次会议再度陷入僵局,在这关键时期,皖系北军继续进攻陕西于右任之靖国军,南北和会被迫中断,和谈遥遥无期,许多人心灰意冷,然而却有袁朗等将领仍不放弃,继续积极致力于创造下一次和谈的机会……
在这大局大势之中,袁朗本身并无天天风花雪月的情场老手经验,按照军人做派的思想,他觉得与许三多上次的事儿只是个情绪上的小摩擦,不会影响什么,留些时间和空间冷处理一下更好,待自己把手头这些事情处理完了,心情不烦躁了,再好好与许三多沟通便是……然而袁朗却不知,从上次一别后没有任何音讯,反倒令许三多更不安,心中种种猜测,越想越沮丧,越等越难受。
成才现在虽以进步青年自居,却总还是抽空就赶着往云沙寺跑。师兄们打趣说是前世有缘吧,成才今生见了许三多贴近得跟奶娃娃见了娘一样。成才也说不清为何,呆在许三多身边就觉得安心,每次来云沙寺就跟充电似地,再出去又是斗志满满。然而最近几次来见许三多,却察觉出他有心事,每次成才故意讲笑话,许三多捧场地笑笑,却也是勉强的样子。
见许三多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成才挠头想了两天,死拖活拽硬要领许三多去看戏放松心情。许三多本没什么兴趣,可拗不过,终究还是跟着去了。
却说许三多从未看过梨园的表演,但因梅兰芳红极一时,倒也略微知道梨园戏班子出来表演的都是男人,包括演绎女性旦角的也是男人,比如梅兰芳先生八岁学戏,十一岁登台,擅长青衣,兼演刀马旦。虽然上海最近看不到梅先生的巡演,但亦有《贵妃醉酒》、《霸王别姬》和《穆桂英挂帅》等经典剧目轮番上阵。
成才带许三多来的地方,是上海有名的黄金大戏院。许三多看到标出的座位票价为法币二十五元,吓得拉着成才就要走,却又被这位大少爷给拽了回来,豪气地拉到前排就坐。
起初,许三多在这豪华戏院里可谓坐立不安,但随着台上一场场戏目接连上演,许三多逐渐忘了最初的拘谨,开始入迷地看戏,看到精彩之处还会随众人一起拍手叫好……
这时,报幕的扯着嗓子宣布下一出戏乃《穆桂英挂帅》,只听京胡与月琴开场伴奏中,幕前人未至而声先到:“——大炮三声如雷震!挽绣甲,跨征鞍,整顿乾坤!辕门外,层层甲士列成阵!虎帐前,片片鱼鳞耀眼明!见夫君,气轩昂,军前站定,全不减少年时勇冠三军!”
成才闻声愣了下,待到那巾帼装扮、器宇轩昂的穆桂英一出场,成才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不由自主地小声骂了句:“我操!”
“看戏就看戏,怎么骂人呢。”许三多小声低斥,极不赞同。那台上的穆桂英似是瞧见了看客中神情激动的成才,竟故意朝成才眼波一转,随之便看见了许三多,那穆桂英竟似愣了一下,便又回神继续唱词儿。
待到表演结束,成才拉着许三多就往后台冲。这戏院的老板应是认识成才,一路上畅通无阻。等到了后台,梨园弟子们正在收拾卸妆,成才看也不看,直朝着那穆桂英奔去,那穆桂英看来也认识他,只笑嘻嘻地叉腰看着成才。
“我操!你这家伙居然!”成才先是一把揪住对方衣领,接着便高兴得大力揽住对方肩膀,“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跟哥们儿说一声!”
许三多之前在台下看,只觉得这穆桂英活脱脱就是位英气女子,现在近了看才发现眉宇间男子模样是妆容无法掩盖的,加上其脸部也是轮廓分明……这么看着看着,许三多忽然觉得有些眼熟,却见那穆桂英转头冲自己笑,这一笑配上英姿勃发的女中豪杰装扮,让许三多有一瞬间的恍神,觉得这“姑娘”笑得真好看啊。
“怎么,这就不认得我了?”那笑得很好看的穆桂英终于出声,许三多愣了半晌,仔细瞅着对方看了半天,才不敢置信地找回声音:“……吴……吴哲?!”
“怎么,你们认识?”成才左看看右看看,拍拍吴哲的肩,向许三多道,“这位‘吴’桂英是我穿一条裤衩长大的好哥们儿,后来留洋学医去了,没料到丫竟提前回国了。”说着,又向吴哲道,“这位许三多是住在云沙寺的小居士,也是我哥们儿,嘿嘿。”
“知道,我们就是在居士林组织的救灾义工行上认识的。”吴哲笑道。
“……你……”许三多还有些愣,“……你不是医生?怎么……怎么会在这儿……?”
吴哲和成才相视一笑,成才故意拍着吴哲的胸,向许三多道:“这家伙从小就是个票友戏迷,光看不过瘾,还闹着要跟梨园的师傅学唱戏。小时候在家宴上和咱们兄弟面前表演表演,大人倒也觉得可爱,但后来吴老爷觉得丢份儿,便不准他再学唱戏,索性一脚把丫踢到国外去留学了。”
“谁说是我爸踢的?我可是自愿留学。”吴哲摇头晃脑道,“医术,我所欲也;戏曲,亦我所欲也。一个是职业,一个是爱好,并行不悖,谁也没碍着谁。”
“得了吧,要让你爸知道你一回国就跑到梨园来,还登台唱刀旦角,看他不扒了你的皮。”成才一巴掌拍吴哲背上。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别给我捅到我爸那儿去就好了。”说着,吴哲似想起什么,又冲许三多一笑,“哦,对了,还有三多知。”
许三多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道:“吴哲,你……你能先把这衣服换了么?不然我总觉得好像在、在跟一大姑娘说话,我……我老紧张的。”
成才与吴哲闻言一愣,随即大笑。成才弯着腰捂着肚子道:“行行行,你快去把这身儿行头给换了吧。咱三多是个纯情童男子,跟‘女孩子’说话会脸红的。”
吴哲亦是笑得不行,末了又故意冲许三多送个秋波:“三多,你真可爱。”
果不其然,许三多的脸唰地一下全红了。旁边二人又是一阵善意的取笑,吴哲终于被成才踹去后面换衣服了。
不一会儿,待吴哲卸完妆、换了衣服出来,又是一番俊秀青年模样——那时,许三多和成才在黄金大戏院门外等候,正说着话,回头见吴哲从一片霓光虹影中缓步走来,夜色融融,像遥远台上的穆桂英走到了现实里,许三多有一瞬间竟瞧呆了。
这一晚,成才和吴哲带许三多去了静安咖啡馆。对那从未尝过的苦感饮品,许三多没留下太多印象,只记得吴哲与成才谈笑风生,只记得吴哲讲了很多海洋那头的事儿,还用许三多也能听懂并感兴趣的方式聊了医学和戏曲……自救灾一别后,原本以为没缘分再见到的人,如今就这般神采飞扬地坐在对面,而且这个没差几岁的小哥哥看来这么亲切、这么近在眼前,不像袁朗,让许三多觉得二人像在两个天差地别的世界……
那日离别时,吴哲说与许三多一见如故,不但给了许三多自己的联系方式,还说如果还有救助活动,愿意随时跟许三多一块儿参加,如果许三多有什么困难,比如医疗方面的问题,不嫌弃的话也可以咨询他。末了,吴哲特地对许三多婉言抱歉,说在溧阳那日因家里急事不告而别十分不好意思,希望许三多别介意。
……
回了云沙寺,许三多洗漱后倒在榻上还有些懵——吴哲,这个与成才一样的小少爷,不仅人长得俊,而且见识广,既懂复杂精密的医学,还能玩转高吟浅唱的戏曲,总是给人十分亲切、值得信赖的感觉,虽然年纪与成才相仿,却又比成才成熟和懂事几分。今晚一见,让许三多看到了吴哲的不同面,却不会令人觉得遥远,只觉得憧憬。而袁朗……
许三多翻了个身,揪住被子紧闭上眼……对于袁朗,许三多发觉自己很难像对吴哲那样,能够比较明确地去描绘他,虽然与袁朗兄弟相称,但比起刚认识不久的吴哲,袁朗似乎有更多许三多不了解的一面,而那日议会堂前一见,更让许三多看到二人差别如此遥远。
袁朗……如果当时能像吴哲一样,肯对这些日子以来的不闻不问和不告而别,哪怕有一句抱歉或温言安慰,许三多定然都不会与他斗气……但许三多也明白,袁朗的家族比成才与吴哲更加显赫,他的成就与地位也非他人轻易能及,他自有他的骄傲,必然不能像吴哲这样像个真正的邻家哥哥,而许三多对于这样的高度更是无法企及……然而,正是因为逐渐明白这一点,加之与吴哲的对比,许三多更觉得这样心心念念等着袁朗好累,再加上二人之前的矛盾还没解决,许三多心里也越来越别扭。
再翻个身,许三多深呼吸,赌气决定不再想袁朗,想想今天与吴哲和成才见面的快乐光景,这一想,却想起了吴哲的穆桂英……那时的吴哲在台上英姿勃发,却是雌雄难辨、恰如女子,如巾帼英雄令人折服……许三多长这么大,从不好意思多看哪个小姑娘一眼,今晚却是第一次直直瞅着一“大姑娘”看了这么久,再细细回想舞台光影中的身姿,许三多竟然有点儿脸红。
那晚许三多睡去,模模糊糊做了个梦,梦里巾帼女将鲜衣怒马,破敌凯旋至他面前,下得马来说要与他成亲。许三多在梦里又惊又羞,转眼间便被众人推到了喜堂前,手边牵着红绣球的正是盖了喜帕的新娘。在众人起哄声中,许三多撩开盖头,却见那女将竟成了吴哲,惊讶之下一转头,却看见袁朗站在喜堂门外,神情看不真切,然后转身便走。许三多喉咙发哽,下意识地想追出去,却有媒婆拉住他的手,笑道:“姑爷,您现在成了亲就好好过日子吧,和和美美的多好啊,何必要执着于那天上遥远的月亮呢,这样太苦了,人啊,还是活得轻松自在些好。”许三多听了这话,愣愣站在那里,挪不动步子,直到天光微白从梦里醒来,不知为何枕头上全是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