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知道天边的月缺了多大的口,李狗娃再醒过来的时候,只剩下一股快要消散的恨意了。既然要让自己去死,那就不应该多余让自己多活几日饿成这幅样子,再慢慢地,他连恨意都快提不起来几分气力了,只希望自己再闭上眼睛就不会再睁开了。
他受够了日日夜夜身下所传来的疼痛,受够了屋子里浓重的药味,也受够了这股饿意,快要将他逼疯的饿意。就算是之前在村里,他也可以嚼着野草果腹,哪里会让自己饿成这幅样子。
他顺着束布瘫在木板上,费劲地转头去看和自己关在一起的人。他们大多都闭上眼睛,不知道是睡过去还是死了。
李狗娃突然生出几分羡慕,无论是睡了还是死了,总不会面对这要人命的饿意,还有肚子的胀意,以及满屋子的臭气。他已经喊不动有没有人了,却滋生出一种冲动来,想要挣脱绑着自己的布条,想要推开自己头顶正对的那扇门,想要走出去,摆脱自己没有办法的一切。
又都化作了一声叹息,难得会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一声叹息——与其说是说出来,倒不如说是硬挤出来的一声叹息。
他开始期待了,期待自己昏睡过去不再醒来,而且觉得那个时候马上就要到了,或许再等上几个时辰,马上,就不用承受这样的痛苦了,就当和之前那几天的好日子相互抵消,转世投胎后当只会每天打鸣的公鸡好了。
谁爱当人就谁当吧,他真的已经受不了了。
却忘记了挨骂的老天总不会让人万事如意,当李狗娃觉得自己即将要睡过去,或者说死在这个屋子里的时候,他头顶的那扇门开了一条缝。
他呢,也被咯吱一声吓到了清醒,清醒过来继续感受着身下已经麻木的疼痛,无力地想把手指缩起来。
“这次还是跟以往差不多——让我数数,能活下来几个?”李狗娃没有听清这个声音是谁发出来的,但总觉得自己一定听过。
来人蹲下身挨个抹了一把他们的眼睛,“不过三个,还不如上一批。瞧把屋子弄得都发臭了。”
他闻到熟悉的药味,那股难闻的味道就是那个雨天的味道,这个声音,就是他遭受这一切痛苦的源头。冤有头债有主,他努力握紧了拳,转动着眼珠要将这个人的面目刻在心底,就算自己死了,他也别想好过。
之后他又觉得自己可以暂时放过这人一会儿,来人好歹拎了一壶温茶,即使是硬灌进自己嘴里的,那也缓了嗓子眼的渴意,连带几分想要生吃自己的饥饿也被暂时平息下来。
李狗娃闭上眼睛,当作被吵醒之后的休养,不断舔着嘴唇品着残留下来的一点味道,一点茶叶渣子的苦涩,用牙细细嚼碎着,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等耳边的动静完全结束的时候,李狗娃想估计那人就该走了,只留下能活下来的人继续呆在发臭的屋子里,又希望那人能解开束布,哪怕让自己只喝一口粥,就一口也足够了。
老天仿佛听到了他的恳求一般,李狗娃察觉到那人重新蹲下来挨着木板,往自己手里塞了什么东西。他正想睁眼看清楚的时候,下身却传来新的痛楚,甚至比那日还要更厉害几分,觉得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拔出去了,至少,下身的伤口又裂开涌出一滩又一滩血,重新浸湿他身上贴着的麻布。
他想挤出一句恶毒的咒骂来,张开嘴也只是叫刚咬出来的血倒流进喉咙里,于是开始不断呛咳起来,边咳边牵扯着裂开的口子。
那人将东西塞进他们手里就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少费些力气吧,瞧你们这几个活下来的,马上就都能过上好日子了。”低哑的笑声回荡在房间里,随着房门再次被合上的声音一起转瞬即逝。
李狗娃动了动手指,指尖无力地垂下摸着手里的东西,上面凹凸不平的细纹提醒了他,那是之前管事发给他们每个人的木牌。
好日子?他都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之后还会有什么好日子。即使回到主人家里去,他也只能像现在这样躺在地上等死,如果是指马上就能合上眼变成死人的话,说是好日子倒也没错。
李狗娃松开指尖,掌心压着硌手的木牌舔了舔唇上快要干涸的血迹,先不管之后有没有好日子了,他只希望那人能在晚上再来一趟,再倒半壶茶水就够,够他摆脱一会儿要命的干渴。
他重新闭上眼睛,省得从窗户透进来的太阳光晃眼。那人搬走屋内死掉的尸体之后,现如今屋子里已经少了几分腥臭气,但药味依旧浓重不减,继续掩盖着新鲜的血腥气。
李狗娃闭上眼睛不到一会儿,推门声就再次响了起来。他那时只以为是那人忘记了什么东西,去而复返,直到木板连带自己都被搬起来的时候才恍惚着睁开了眼,这是……
没等他转头看清楚就听到了交谈声,“搬回去吧,告诉贵人,再最多将养上百天,就能送进宫里了——咱的手艺,应当是没问题的。”
管事应了声,将沉甸甸的钱袋交给那人,“若是百天之后,都能送进宫里,大人继续有赏。”
他们再交谈其他的事情,李狗娃就没有留心听了。搬回去?要把自己连带板子搬回主人家么?将养上百天?——他们好像不会让自己活活饿死,这一遭苦事换来的百天的好日子么?
和自己被活活饿死相比,能好好过上百天就百天吧,他唇角扯出笑来,至于什么宫里,有赏,都跟现在的自己没有关系。
他忽然想起管家所说的话,连忙用尽全力握紧手边的木牌。既然自己要回到主人家,木牌是一定不能丢的,毕竟这是他记住的唯一一句话了。
李狗娃偏了一下头,眼睛刚被屋外的白光晃到生出刺痛来,只能重新闭紧眼睛任由木板颠簸着。这几日萦绕在鼻子间的难闻气味终于被庭院中的味道取代了,他能闻到风带来的沙土的味道,还有巷子里杂乱无章的味道,一时半会儿还闻不出来具体是什么,但是总要比屋里的药味和腐烂的肉味好上太多了。
于是他重重吸了几口气,暂时忽略了下身有些反复的疼痛,缓了一会儿之后睁开眼睛。正对的是蓝色的天,上面没有几片云,怪不得刚才的日光那般刺眼。
李狗娃这样想着,等到自己重新被抬回主人家里去。好像还是他之前待过的那间屋子,有下人进来帮他松开了手脚上的束布。他拖着酸软的手脚,用胳膊肘试图把自己从木板上撑起来,不过半刻之后就失了力气,起了一身汗混着刚察觉到的疼痛躺回木板上。
待在他身边的两个人也都差不多,一个好像还没有缓过来依旧躺在木板上,另外一个比李狗娃多撑了一段时间,勉强坐起来之后又吸了口气重新躺了回去。
李狗娃想,对方一定是扯到了伤口,那自己还是忍忍再坐起来吧,反正已经回来了,管事总不可能看着他们饿死渴死在屋子里。
他躺下去等着,自己都不知道现在还有几分闲心去想其他的。就比如自己一会儿还能不能吃到肉汤,等伤养好之后自己要去做什么,他呸了自己一声,笑话自己不该去想这些,能过一天好日子是一天,再之后的事情留给那一天去想也不晚。
果然还没到晚上,管事就又过来了一趟,先仔细查验过他们的木牌之后便吩咐下人把他们扶起来喂了肉汤。李狗娃抿了一口热汤,也顾不上下身的疼痛了,眼睛就只盯着那一小碗给自己的吃食,就连管事的话也没听进去多少。
“能活下来就是好命……等以后发达……那就好好待住了。”他隐约记住了几个词,自动理解成活下来就能有肉汤喝,就暂时不去想关于疼痛的事情了。
管事走了之后,屋子里还是没有点灯,这回连窗户都关严实了。李狗娃自己闭上眼睛,打算睡上这几天自己的第一个饱觉,嘴里还回味着肉汤的咸香,忍下来那已经逐渐习惯的疼痛。
一连几日都是一样,他们喝完肉汤之后就要去如厕。李狗娃扶着下人,这才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下身。血肉糊在一起生长着,上面的药味还没有散干净,他愣了一瞬,等管事催了之后才解决完了事躺到榻上。
屋里的木板被下人撤了出去,李狗娃想要伸手再看一眼自己的下身,又怕看到那副样子,只能闭上眼,这天晚上却是难以睡着了。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算什么,甚至于是男是女都不清楚了,还有如厕时憋胀的疼痛和怪异的感觉,这一切都开始困扰着他。
李狗娃觉得自己本来是懒的,他这几年需要想的事情就是吃好喝好,过个好日子,但是他现在忘不掉刚才的感觉,仿佛再想下去,就会莫名其妙惊出自己一身冷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