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到晋照的第五日,烈阳,院里的海棠枝叶正在风里舒展,来自青州的卫兵带来了俞修衡的第一封信。
此时方绾宁还没起,正在软床上躺得四仰八叉睡得正香。毕竟昨天在水沽待了一整天,又与船舶官员和船工们商讨了木料的选取,防水的桐漆,船只整体架构之类的相关事宜,晚上回了兰苑还改了半宿的图。
文晓在门外候了一整个上午,在太阳升至正空时,屋里才终于传来了响动,她连忙推门进去,见方姑娘只是翻了个身,将丝枕落下了床榻,人却是还没醒,文晓见此,没再进前,轻手轻脚的又关上了门。
所以直到方绾宁看到这封信时,屋外的绿叶已被太阳晒得卷了边。她一边看信,一边喝着在灶上煨了一整天的参汤。
绾宁: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算着日子,该是到了晋照城了吧?不知一切可还安好?听说晋照的饮食偏甜,想必你应该十分喜欢,正好麾下有一名将领来自晋照,听他说在晋照南城的永隆巷,有一家名为如辉的点心铺子,其间的麻糍,他家里的姊妹时常光顾,想必滋味应当不错,你闲暇时可以前去游玩品尝……
信件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两页半全是晋照的风土人情,甜点佳肴,临到信件末尾终于提了提自己:在你离开后的第三天,青州迎来了一场大雨,恰日适逢我去东城的将监处公办,无奈被困在一处临海小楼,让我见识到了什么叫海天倾一色,万物倒戈来,之景象,声势可谓是无比浩大。
殷殷雷声乾坤动,雨落万海荡潮生。当时一直在想,你要是也能看到,肯定也会被这恢宏之景所震撼,我好像喜欢上了青州,希望绾宁你也能喜欢。
一别三两夕,似是五六年。千万思归日,不知何时期。
绾宁,记得回信。
落款是一枚小小的印章,方绾宁从上辨得,刻的是:皇五子衡。
方绾宁读完了信,规矩的将信叠好放在一边,将碗里的汤一口干掉。
“方姑娘,你慢点喝,厨房还温着饭菜,睡了一天了想必饿极了吧,我这就去端来。”文晓在一旁伺候说。
方绾宁放下碗,咧嘴笑,“不用了,文晓姐姐,我刚才得了攻略,咱们现在就出门去!”
“现在嘛?可是青州的信使还等着您回信呢。”文晓担忧道。
“不急,让他先休息一晚吧,我回来再给王爷回信,顺便让他带些晋照的特产回去。”说完,方绾宁就去了衣柜前,给自己挑了一件鸦青色暗纹的绸面衣袍,拿着一支黄木簪子递到文晓手里,“文晓姐姐,别愣着啦,快给我梳个风流倜傥的头发,好让我在路上多收几个女孩子的手帕。”
文晓被逗得掩面轻笑了一声,打趣她,“谁家玉树临风的公子哥,是你这等身材?要是你都能收到手帕,那铁定也是大风刮来,胡塞到你怀里的。”
“哎,文晓姐姐,这可说不准哦,万一就有人喜欢我这款呢。”方绾宁嬉笑,“哦,对了,记得把闻霜也叫上,她肯定熟悉这晋照城。”
文晓将簪子簪在了她头上,顺手将一朵湖蓝色的绒花也插在了发间,一边回答,“嗯,好。”
闻霜是昨天邓大人安排过来专门伺候方绾宁的,据说是他家中专门照顾他夫人的贴身婢女,乖巧懂事,心思细腻。闻霜进兰苑时方绾宁还在水沽,想拒绝也没找到时候,只是在昨晚匆匆见了一面,是个十足的美人模样。
因着方绾宁身份特殊,文晓没有让她进房伺候,只是让她在外间处理些琐事,毕竟是观察使大人的好意,也不好还回去,闻霜便那么不尴不尬的留在了院子里。
方绾宁,文晓,闻霜,再加上王霄,一行四人出门时已经过了申时,太阳已经逐渐落下了天幕,大片大片的阴影开始笼罩在晋照的街道和小巷里,方绾宁想好好感受一番这座城市的气息,又听闻霜说永隆巷离兰苑并不远,所以此行并没有驾车,准备一路游玩走着去。
到了那名为如辉的点心铺子,街道上已经逐渐亮起了灯。
闻霜原本是走在最前面领路的,但她这真是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平常跟着她家夫人出门,大部分也是马车随行,如今被老爷拨到了这儿,伺候什么劳什子方执事,真是有口难言。她逐渐落了队伍,跟在最后面去了。
方绾宁三人倒是兴致勃勃,赶在如辉打烊前买到了最后几盒糕饼,尝到了俞修衡在信中说过的艾青麻糍,入口软软糯糯,流心的馅儿包裹在舌根,实在是绝妙滋味。方绾宁很是喜欢,便再向店家预定了三盒,留下了地址,央求明日一定要送到城东的兰苑来。
闻霜终于在门口喘匀了气,就看见一只手伸到自己眼前,手上放着一块精美的点心,是如辉的招牌,名为金团,她替她家夫人来买过好几次,但从未尝过。她抬眼望向方绾宁,杏仁一般的眼睛里流转着熠熠烛火,含笑的唇角像是春情,方绾宁缓缓开口,“辛苦闻霜姑娘了,快尝尝这金团,甜腻的滋味正好适合你们女孩子。”
方绾宁差点就说成我们女孩子了,还好脑子跟上,嘴也跟上了,有惊无险,差点就暴露了身份。
闻霜脸一红,直起身子娇娇弱弱的朝方绾宁福了福身子,“多谢方执事。”便接过金团小口的吃,果真是名扬晋照的点心,是她之前从未尝过的浓香。
隔着永隆巷一条巷子的都昌大街有着晋照最热闹的夜市。文晓和王霄也是见识过应京繁华之人,面对这沸沸扬扬的景象并没有过多的兴奋之情,倒是方绾宁,一路上咋咋呼呼,见着什么都觉得新奇,不过片刻王霄的手上就已经没地方拿剑了。
“哇,这个是怎么做的,好好吃。”方绾宁说着塞了一口在文晓嘴里,“文晓姐姐,你也尝尝。”
文晓都来不及反应便被吃食堵满了嘴,等到终于咽下去,才对方绾宁小声提醒道,“方执事,注意些仪态,现在不是在府里,你现在可是公子,别被一旁的闻霜察觉到了什么异常。”
“哦,对,还有闻霜。”有好吃的东西肯定要好好分享啊,还好文晓提醒了自己,还有闻霜和王霄呢,只见方绾宁压根就没将文晓的话听明白,折身过去就给闻霜也喂了一口点心。
看着闻霜娇羞的颔首用嘴接了那块吃食,文晓的头立马疼了起来。
此时的方绾宁简直兴奋得过了头,她像是被这热闹的气氛蒙了心,根本没反应过来自己穿着男装,她还让王霄把头低一点,好让自己将手里的吃食也喂一口给他。
王霄脸色未变,眼神倾斜向别处,像是并不打算遵守这个命令。
“王霄,你快点啊,我手酸了。”方绾宁催促道。
半晌,王霄还是没有拗过方绾宁,也许是有人看着一个华服小公子举着吃食,让高大侍卫低头的模样实在滑稽吧,王霄也有点忍受不了周围的目光,皱着眉低头接了那一口食物,嚼了两下,回答方绾宁,“是豆酥糖。”
“什么?”周围人声鼎沸,方绾宁没听清。
王霄回答:“刚才那吃食,是用红豆做的。”
方绾宁兴高采烈的应了,又被街边的首饰吸引了目光。
摊主也高兴,一个身着华丽的小公子正站在摊前对着一支白玉响铃簪爱不释手,“公子,是买给家中的女眷嘛?”
方绾宁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是男子,便回答道:“啊,是的。这簪子真好看,怎么卖啊,老板。”
“公子眼光真好,这支簪子现在只需要三两银子,如果公子再挑一支,只给您算五两“摊主笑着说。
方绾宁听后便又再挑了一支红珊瑚垂珠步摇一起付了银子。将响铃簪插在了文晓的发间,另一支也同样簪在了闻霜的头上。
“真好看。”方绾宁望着文晓头上一摇一响的簪子说道。
文晓推拒,“不可,方执事,这实在贵重,文晓不能收。”说着就要将头上的簪子取下来,一旁的闻霜见状也要还给方绾宁。
方绾宁拦着她们的手,“别摘啊,这样多好看,你们好看了,就是公子我有面子,别人看着我身边跟着俩如此绝代佳人,怕是要在心里嫉恨死我呢。”
闻霜被方绾宁的话逗弄得低头娇羞不胜,怯怯的说:“方执事小小年纪,竟如此油嘴滑舌。”
“闻霜姐姐有所不知,这哪里是油嘴滑舌了?有句话不是这样说的嘛,女人的容貌,男人的荣耀。姐姐们好看了,我面上自然也有光彩了。”
瞅着闻霜媚态尽显的模样,文晓快愁得心肝发颤了。我的方姑娘啊,你这是在哪儿学的撩拨手段,你可别再说了,再说下去,这后面该如何收场。
文晓在俞修衡身边做了那么久的一等女侍,如果还看不懂闻霜眼睛里亮着的是什么,那她怎么对得起钱管家多年来的悉心教导?
她只好提前结束今晚这段游玩了,半拉半拽的将方绾宁带回了兰苑。
刚进屋子,文晓便支开了闻霜,一怀愁绪的皱着眉头看向方绾宁。
方绾宁傻眼,哎?怎么了,文晓为什么一脸要吃了我的样子?“文晓……姐姐?”
“方姑娘。”文晓按下一口气,将方绾宁按在书案前替她研墨,“请现在立即回信给殿下,明日一早信使便会出发。”
“哦,原来只是让我回信啊,哈哈,吓死我了,你刚才的表情像是要把我的头摁在砚台里。”方绾宁松了一口气。
文晓拿着墨条的手放了下来,退后一步,向方绾宁弯了身子,“文晓不敢。”
方绾宁连忙上前扶起她,“你怎么还当真了,别那么客气。”
“方姑娘,既然文晓是殿下派来照顾你的生活起居,那有些东西想必我还是有资格对姑娘说上一说。”文晓语气严肃了起来,让方绾宁有点不适应。
“嗯,你说吧,我是不是哪里没做好?”
“殿下让方姑娘扮作男子,就是为了让姑娘方便行事,可姑娘今日对闻霜的态度实在是不妥。”
“如何不妥?”
“没有主子会和婢子并肩而行,也没有主子会喂婢子吃东西,更不会有主子给婢子戴发簪。”说着竟然又将簪子脱下来还给她。
方绾宁拿过响铃簪又插回她的发间,“可我并不是你们的主子,也从不把谁当作奴婢。我们是一样的人,文晓姐姐,你想和我说什么?”
文晓只好作罢,继续说:“文晓能知分寸,但闻霜不能,今晚方姑娘的举动已经是给了她莫大的暗示,方姑娘你仔细想想,一个男子为女子簪发是什么行为?况且方姑娘待人宽和,动作亲昵,会给不知深浅的婢子逾矩之心。”
话说到此处,方绾宁还不明白嘛?她惊觉意识到自己似乎确实犯了一个大错误,平时对待赋思文晓胡闹也就罢了,毕竟她们知道自己也是女子,但闻霜可不一样,被今晚方绾宁的一系列举动撩拨,没准儿现在闻霜正做着少女情怀的美梦。
方绾宁拍了一把自己的额头,“是啊,我这个猪脑子。忘了自己在外面应该是个男人了。”
见方绾宁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文晓也不便多说了,“既然方姑娘已经找到问题所在了,那请方姑娘出门在外一定要谨记如今的身份,不符合身份的动作,神态一定不能出现。”
“好,好,我一定记得。”方绾宁对着文晓发誓。
“那就请方姑娘继续给殿下回信吧,文晓先下去为你准备些茶水。”文晓福了福身子,告退了。走到门边,又想起什么,转头对着方绾宁说:“方姑娘,也要时刻记得自己女子的身份,不要和除了王爷之外的男人走得太近。”文晓以为她能懂,说完之后便关上了房门走远了。
啊?
方绾宁一头雾水,这句话咋就没懂?什么意思?我还有什么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