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沈盈之点了一下头，“我知道。做荷官不是什么好职业，有合适的机会当然应该离开，我的想法和你一样。我打算先熬几年，努力攒些钱之后还是去英国留学，把外公也带过去。”

“不，我是说，我……”欧俊文的表情很有些纠结，“算了。总之，我希望再过一两个月，等我可以离开永光金龙的时候，你也跟我一起走！”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一股苦涩的滋味从她的心底泛起。在澳门适合自己的还有比荷官收入更高的正经工作吗？她听欧俊文提到过他在这里还有生父和其他家人，他也许真的可以很快离开。但是她呢？外公住在康复中心，舅舅下落不明。她能去哪儿？

“好的，我们都争取早一点离开那儿。”她微笑，既是在鼓励欧俊文，也是在鼓励自己。

欧俊文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

“走吧。”他温柔地说。

他们直接过去酒店，在员工餐厅用了早餐。沙滩上清新的自然风和明媚的阳光，与酒店里干巴巴的空调风和金灿灿的人造光之间有强烈的落差。

到了休息室，玮哥一见他俩就问沈盈之：“昨天受了不小的惊吓吧？休息好了吗？”

“谢谢玮哥，我没事了。”沈盈之乖巧地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昨天把我也吓了一大跳，真怕伤着你了。”玮哥满脸堆笑。

欧俊文冷不丁重重地在玮哥肩上一拍，“玮哥，如果昨天你不安排她上8号台，我们所有的人不就都不会受惊吓了？你说是吧？”

沈盈之觉得欧俊文的话说得有点冲，动作也有点僭越，避开玮哥的视线悄悄对他摇头。

没想到玮哥却忙不迭地自我检讨：“是啊，是啊，怪我安排不周。盈之你别往心里去。”

“哪里的话，玮哥，那种事你也料不到的。”

沈盈之客气地笑笑。今天玮哥对她的态度跟以往不太一样，但她说不出所以然。

新一轮排班通过手机信息公布了，她和欧俊文将在下次轮休后一同换到晚班，上班时间是下午3点到晚上11点。能够升到收入更高的晚班，关键是还和欧俊文一起，她说不出的高兴。

7点45分，玮哥循例站在众荷官前面高声宣布今天的台位安排。当她听到他念出“沈盈之，8号台”的时候，不由得稍稍愣了一下，那双猩红而绝望的眼睛仿佛又出现在她眼前，然后她看到身边的欧俊文狠狠地瞪着玮哥。

玮哥被欧俊文的目光戳得厚重的眼睑跳了两跳，赶紧解释：“大家不用担心，昨天那个闹事的人已经被列入了黑名单，终身禁入公司旗下所有酒店跟娱乐厅。”

欧俊文收回目光，仰头轻轻地吹了声口哨。

沈盈之刚站到8号台就强烈地感觉到被人窥视，一股凉意顿时从腰椎直窜到发顶。这种感觉不是一次两次了，是谁躲在暗中对自己不怀好意呢？她借换上一靴新牌的机会快速地观察四周。

是陈佳怡吗？服务生需要始终面带微笑地端着饮品托盘在厅内游走。一分钟之前，陈佳怡经过她这张台时右边嘴角轻轻地向后扯动了一下，一丝讥讽的表情立刻浮现在那笑得僵硬的脸上，显得有点怪诞。可是一个随时把对别人的敌意挂在脸上的人应该不喜欢躲在暗处。

会不会是玮哥呢？此刻他站在柜台边，双手庄重地握起来放在肚子上，像只护蛋的母鸡一样环顾着厅内的一张张游戏台，怎么看都不像会躲在暗处窥探的人。

她一边整理根本不需要整理的筹码箱，一边望了望金厅四角的安保，觉得也不可能是他们。因为他们都以标准站姿站得笔直，表情虽然平和，但目光却十分警惕地不断扫视着厅内，而且从不在她身上逗留。

其他的荷官同事就更不可能了，他们都在心无旁骛地工作着。

不经意间，她的目光与欧俊文的相遇。他帅气地挑了挑浓黑的眉毛，冲她笑了笑。

她微笑着收起了“休息”的牌子。

今早的客人几乎全部来自几个内地旅行团，她时不时听到有彼此相熟的客人用四川话、上海话或者她分辨不出的其他方言在打招呼，然后小声地聊上几句各自的手风之类的话题。

她的台前来了一位描眉画唇的胖老妇人，穿一身阿迪达斯的花运动衫，脖子上系一条古驰的方丝巾，虽然衣饰搭配有点奇怪，但眉目间端庄大方。

老妇人拉着身边一位文绉绉、穿西服的干瘦老先生，用带有上海腔的普通话说道：“侬看看，这里多排场！荷官小姑娘漂亮得来，像是女明星！侬不出门白相白相，开开洋荤，哪里知道外面的世界都是啥介样子？！”

随即老妇人拉着老先生坐下来，放了个100的筹码在“庄”上，客客气气地对沈盈之说：“小姐，我押庄，谢谢你！”

沈盈之很喜欢这些从内地组团来的老年游客。他们言语礼貌且不滥赌，进了娱乐厅，从某个隐蔽的衣兜里摸出几百块钱换筹码，赢了就多玩几手，输了就去帮团友助威，从始至终都兴高采烈。她笑盈盈地开始派牌，慢慢淡忘了莫名的不安。

间休的时候她去取回了干洗的制服和手帕。把手帕还给欧俊文时她特意说道：“谢谢你的纪梵希手帕。”

欧俊文接过去，随手就往衣兜里塞，“我妈总是成打的给我买手帕，逼得我用出习惯来了。很老土，对吧？”

“没有啊，既环保又绅士，挺好的。”她由衷地说。

用这种名牌手帕有点奢侈，大概欧俊文之前的家境很优渥吧。后来是遭受了什么变故才导致他来娱乐厅工作呢？她对这个问题虽然好奇，但很清楚不能问。

几天后她开始上晚班，去康复中心的时间改成了每天上午。

第一次例会上，她才知道晚班的监场是老熟人雄哥。他对她和欧俊文的加入表现得非常欢迎。她也见到了一直在上晚班的章曼玉。两人之前在培训时相处得不错，再见面都觉得很开心。

章曼玉关心地问：“听说有个客人对你动粗，你没事吧？”

“没事。”沈盈之笑笑。

“唉，你那天肯定是走背运。”章曼玉皱紧了眉头，“其实我好害怕也碰上那样的客人。”

沈盈之连忙说：“别怕！金厅里有那么多安保，还有雄哥这样有经验的监场、公务们在照看，任何客人闹事都会被撵出去。”

“嗯，”章曼玉点点头，虽然神情并没有完全释怀，不过脸上又有了笑容，“你也来上晚班真是太好了，以后我们互相照应吧。”接着又热心地介绍晚班的情况，最后说道，“那个林兰迪也一直在上晚班，听说她的男朋友是这里的高管，你千万别再招惹到她哦。”看来她还记得沈盈之在员工餐厅怒斥林兰迪和陈佳怡的事情。

沈盈之很想说自己并非爱惹事的人，而且对林兰迪和陈佳怡也并没有成见，那次如果不是她俩的话说得实在难听，自己也不会站出来。最终她忍住了没说出口，因为总有些事情越描越黑，不如等它们自行烟消云散。

几天的晚班下来，她发现这个时间段的客人相比于早班明显地要更有钱和更悠闲，这一点不难从他们的穿戴和神情看出来。他们中一大半都是入住酒店的客人，全都一身名牌而且不带任何行李，输赢动辄数以万计。

这些天她并没遇到林兰迪来找茬，但却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客人。

那天晚上八点左右，这位年青的男客人第一次来到她这张台坐下，很快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因为他的出现就好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深夜的池塘，在黑暗中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原本坐在游戏台前的三、四位女客人忽然都在举手投足间更加地矜持妩媚起来，有两位甚至暗地里皱起眉头低头打量她们自己的衣着。没过多久，台前的椅子就全部坐满了，椅子后面还站了两三层的客人。当然，除了坐在正中的这位男士，其余大多数都是女士。

一时间她的台前莺莺燕燕，叽叽喳喳，女客人们似乎不仅在比试谁的出手更加豪爽大方，还在较量谁的声音更加婉转悦耳。

虽然她觉得眼前的景象好笑，却对这位客人并不反感，因为他不但举止优雅，笑容可掬，声音也温柔。

他每次都下注一万，赢了就淡然一笑，然后慷慨地拿出五分之一当作小费；输了仍然是淡然一笑，再拿一万下注。

不到半个小时，他带来的20万输个精光，笑了笑就起身离开了金厅，留下游戏台前一众女客人齐齐唉声叹气。

第二天八点刚过，他再度来到她的台前，也再度在金厅的女客人中引发轰动。

他对身边的躁动似乎不以为意，仍然是拿20万筹码，仍然是一万一万地下注，仍然是慷慨地付小费。

比起昨天来，他的运气大有改观，一小时后居然赢了50万。

她以为他会收手，然而他选择了继续，又花了一个小时把50万输光之后才再次微笑着离开。

如此这般，他接连好几天出现在她负责的游戏台，每次都把20万筹码输光了再走人。她不能不感觉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