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个阴天,天还没亮,就听到外面“呼呼”地刮着冷风。
但这仍然阻挡不了祾歌出门。
因为要去吊唁,他选了一件银狐皮里子的暗纹白地锦的窄袖圆领袍,头戴小银冠,足登乌皮六合靴,外面罩着一件雪色斗篷,没有繁复的绣花,只在下摆用墨线绣上了几从墨竹。
事出匆忙,这一身确实是华贵至极,不过胜在简单,倒也不是太过于失礼。况且他额头还缠有绷带,面色惨白,右臂吊在颈间,左肩也露出绷带的一角,一看就是鏖战许久,遍体鳞伤,穿厚实些也不算什么。
此时此刻,他正坐在马车内发呆。
狄仁杰不催他,毕竟有些事情,只能靠他自己想明白。
他已经做好准备,如果祾歌实在不愿意,他会立刻调转马头,带祾歌回去。
他如果连这点都承受不了,回京之后,他会对女皇据实以禀。这孩子太脆弱,以后做个闲散亲王就够了,他成不了大周或者大唐的顶梁柱。
祾歌撩起车厢的窗帘,从小窗往外看。
天阴着,巷子里没有铺青砖,泥地上满是脏乱的脚印。这家的院墙是石砖和黄泥砌成的,墙根堆着还没融化的残雪,被踩得脏兮兮的,只有雪堆尖儿还有点千疮百孔的白。院墙上埋了点尖利的碎陶片,柴门低矮,门前挂了白布做的下马幡。祾歌顺着房门看去,院内搭了灵棚,一群穿着孝衣的男男女女端着碗坐在廊下说笑,院子的一角还支起了一口很大的铁锅,煮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但是隔着老远就能闻到肉香。
灵堂边,身着重孝的女人带着几个孩子,吃得食不知味,频频看着锅里的大鱼大肉,脸上的心疼溢于言表。那几个小孩子则吃得极香,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
祾歌又看了一眼这家的泥瓦房和柴门,回头问狄仁杰:“这家的钱够这么多人吃肉吗?”
他可是在锅里看到了拳头大的猪肉。
就在这时,一个青年人从屋里走出来,拿着一个箍好的木桶,嬉皮笑脸地说:“嫂子,家里的桶坏了,这个桶借我使唤使唤呗?”
那新寡妇的绝望溢于言表,张了张嘴,终于咬牙说:“栓子,你哥刚没,这桶也……也挺贵的……”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怎么了?这桶难道不是我们老张家的东西?这是我老张家的男人买回来的,我老张家的东西,你一个女人难道想改嫁带走?”
四周响起一片唏嘘声。小寡妇手足无措,眼中满是泪花。
祾歌愣了愣,低声问道:“他们怎么明抢?”
“家里没了顶梁柱,就会变成这样。”狄仁杰叹息着说,“这些兄弟族人,会从丧事开始,连吃带拿,把死者全家都搬空。要是死者的妻子娘家不够强横,调戏、揩油、占有甚至卖掉死者的妻儿都有可能。”
祾歌猛地回头,满脸都是诧异:“我们——不管么?”
狄公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宗族势大,我们不可能每件都管得过来。对于皇帝而言,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他们不必在乎。”
祾歌又把头扭了回去,趴在车窗上发呆。
狄仁杰揉揉他的头,叫了他一声:“但如果你想要管,老师就陪你管到底。皇帝不会在乎一门一户,但是面前的孤儿寡母,他们在乎。”
祾歌没有说话。
就在狄仁杰以为他要放弃的时候,他忽然松了口气。狄仁杰听到他说:“走吧,我要去管这件事。”
他跳下马车,等狄仁杰下车的间隙,忽然冷冰冰一笑:“祖父不在后,祖母执政,想吃我们绝户的人不在少数。我的那些宗室亲眷,可都是——”
他笑了一声,金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杀意:“我可真是花了好大功夫,才把那个忍下来。”
“什么?”
“我想让他们——”
“乱刀砍死,五马分尸,尸体扔进山中喂狼!”
说罢,他收敛神情,大步流星地向灵棚走去。
随着苏戎墨一声令下,两列骑兵迅速下马。旌旗蔽空,铠甲锵然,冷光在玄甲上凝聚,震得在场所有人两股战战,不敢抬头。
一片肃穆中,身着白袍的少年贵人缓步走入院内。
张栓子跪在地上,浑身发抖。他战战兢兢抬头,又不敢抬高,只敢低着头,从重甲骑士的腿间,窥视那位小公子的皂靴。他看到那双皂靴停在棺木前,然后他听到了皂靴主人的声音:“此处可是英烈张柱家?”
张柱的遗孀伏在地上,低声应喏:“回公子的话,小妇人就是张柱家的婆娘。”
祾歌叹气,抬起手将张柱家的虚扶起来,温声道:“周某乃燕王府文学,皇长孙乃是我的表兄。前几日,承天军炸营,张柱为护皇长孙周全,不幸殉职。如今皇长孙念诸位英烈仙游,家小生计艰辛,特命某另播一份慰抚款,以全哀思。”
听到有钱可拿,人群之中传来一阵低语。
苏戎墨立刻暴喝:“肃静!”
人群这才安静下来。
他们没有看到的是,张柱家的低垂着头,眼中怨恨几乎要满溢出来。
祾歌又安慰了几句,在张柱灵前三鞠躬,转身欲走,想了想,又停住脚步,问道:“张柱为救表兄而亡,王府不会亏待他的妻儿。你和孩子……愿意跟我回京吗?”
张柱家的抬起头,祾歌这才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
她会感激他的吧,祾歌想着,心中不由得多出几分骄傲。
可是他没等来女人的感激,那女人几乎是暴起扑向祾歌,扭曲的脸上全是怨恨。祾歌毕竟是习武之人,哪怕双臂已经不便行动,常年训练出的本能反应仍在。他下意识一躲一踹,便将那女人重重踹到了张柱的灵桌上。
灵桌剧烈摇晃,香炉应声落地,溅起一片香灰。
卫队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有人将张柱家的缉拿在地。
张柱家的满脸泪痕,撕心裂肺地大吼:“我当家的怎么死的,不就是因为你们这种蛀虫吗!你现在又来装好人,装什么好人,你以为给几个钱我就该跪在地上冲你摇尾巴吗?我娃他阿爷死了!永远回不来了!”
她努力挣扎着,要去扔祾歌给的钱袋子:“我不要你的臭钱,你让我家当家的回来啊,你把柱子还给我啊……”
她哭到瘫倒在地,几个年幼的孩子哭着尖叫起来,扑向母亲。张柱家的越发悲伤,抱着孩子失声痛哭。
祾歌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落荒而逃的。狄仁杰请他上车,他也置之不理,只是愣愣地发呆。
好一会,他忽然用力踢了一脚路上的石子,恶狠狠地咒骂道:“她怎么不去死!谋反的人是我吗!我让你家从反贼变成英烈,还给你钱,拿我撒气做什么!”
他现在无比怨恨自己,为什么要发善心。要是对这些人不管不顾,他现在还乐得逍遥,而不是在这里被指着鼻子咒骂!
面对此情此景,狄仁杰唯有叹息。
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太残忍了,可是如果要把国家交给他,谁又在意他的年龄呢?
他太不谙世事,必须要经历这一遭,必须知道自己做的决定会造成什么后果,知道自己一个微不足道的念头会造成多大的损失。
他把祾歌哄进车里,看祾歌不顾伤痛缩成一团,把脸埋进膝间,心中不忍,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祾歌没有回应,只是把自己缩得更紧。
良久,他才闷闷地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娘家也不保她,婆家要吃了她。我分明在帮她,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没等狄仁杰回应,他又自言自语道:“她不接受我帮她,那等我走了,她该怎么活?”
狄仁杰一怔,颇有些意外:“你不讨厌她?”
“怎么可能!”祾歌咬牙切齿,小脸都扭曲了,“我恨不得活剥了她的皮!但是——”
他的声音低落下来,眼泪汪汪地问:“她只是骂我,真的该以死谢罪吗?当年权善才砍了昭陵的柏树,尚且罪不至死,她只是骂我一句,就该真的死去吗?”
狄仁杰眼眶湿润了,又伸手摸摸他的头:“好孩子……”
祾歌摇摇头,自嘲地一笑:“我算什么好人,我害死那么多人,简直该下十八层地狱了。”
他叹了口气,招来苏戎墨,让他派两个人去对张柱家的掌嘴十下,以儆效尤,又让他通知元行冲,对这孤儿寡母多关照些,最后,他又把头埋进膝盖里,闷声说:“走吧,下一家。”
他只能做到这样了。
马车再度行驶起来,很快就到了下一个目的地。
下车前,祾歌又迟疑了。他怯怯地问狄仁杰:“我还要挨骂吗?”
狄仁杰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背。
他低下头,又强迫自己抬头。
杀孽是他自己造的,他得自己去道歉。
他将还能动的左手收在斗篷里,手指一直在绞他的衣角。
这家门口坐了个一身重孝的小孩子,远远地看到他们走来,立刻兴冲冲地跳起来,边跑边扯着嗓子喊:“娘!又有客来了!咱们中午还吃炖肉吧!”
这家的女主人走了出来,提起孩子狠狠打了一下,福身行礼:“二位是外子的同僚吧,里面请,家里乱,还望二位不要介意。”
说罢,她又打了那孩子一下,板着脸道:“赶紧回去,还嫌不够丢脸吗?”
祾歌有些不知所措,见状,狄仁杰上前一步,和女主人寒暄起来:“这孩子又没犯什么大错……”
这不像是办丧事的氛围,祾歌不明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做。
就在这时,那孩子忽然抱住了祾歌的腿,仰着头叹道:“大哥哥,你真好看。好看哥哥认识我阿爷吗?这几天来了好多人,都说认识我阿爷,来看看我和阿娘。你要是认识认识我阿爷,叫他回来成不成?家里每回来人,阿娘都给客人炖肉,阿爷再不回来,家里炖的肉就一块都吃不到了。”
祾歌喉头一阵发紧。
他该怎么跟孩子解释,她期待的阿爷永远也回不来了?
孩子的娘将孩子提起,扔进了房间内。直到她走出来,祾歌仍然不能从那孩子的话中回神。
他按部就班地鞠躬,给慰抚款,总想说句什么,但是话哽在喉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临走时,女主人送他们出门,忽然叫住了祾歌:“孩子,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活着。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我的相公不在了,可能就死在你面前,这不是你的错,赶紧回家去吧,你这一身伤……让你娘看见,她该疼了。”
原来娘会因为这种事觉得疼啊……
他恍恍惚惚来到第三家,这家人不多,白发苍苍的老妪坐在棺木前,烧着纸钱,喃喃自语。祾歌不忍打扰,就靠在院墙外,听她说什么。
老妇人絮絮叨叨着,嘴一刻也不肯停:“儿啊,一转眼你都头七了,这几天娘总梦见你,觉得你跟还在似的。你要是在那边冷了热了饿了渴了,可别熬着,早点到梦里跟娘说……”
“娘这几天,老是想起来你小时候的事。那是你五岁时候的事吧,那天你哭着跑过来让娘抱你,娘那时候在织布呢,嫌你烦,就把你一把推开了。你摔在地上,哇哇的哭。娘悔啊,你才那么小,娘怎么……怎么就把你推开了……”
第四家……
第五家……
吊唁完所有横死的士卒,天已经开始发暗。祾歌走出最后一家的灵棚,走出小巷,终于忍不住。他跑了起来,越跑越快,可是跑了几步,又控制不住情绪,蹲在街口,“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我什么……我什么事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