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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夜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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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什么,燕筠青感觉祾歌总在有意无意地错过驿站,然后到庄户人家借宿。

她找到机会,问祾歌:“公子是在微服私访吗?”

“是啊。”祾歌微微一笑,“太宗皇帝认为,皇家子弟不能养于深宫,所以他登基之后也常常同房相公一起微服私访,查察风土人情。”

房相公,指的是房玄龄房阁老,也就是“房谋杜断”中的“房谋”。

燕筠青沉吟片刻,问道:“所以我们就只是走走看看?”

祾歌明显迟疑了一下,才道:“对,多看多听多记多想。”

他分明有自己想查证的内容,燕筠青见状,也不追问。他们在田垄上勒马,祾歌随手指了指山梁下的村子,道:“今晚就去那边吧。”

他们顺着下山坳的土路看去,路上零零散散有些驴粪蛋儿,路两边长着刚冒尖的杂草。左侧的土坎上长了许多零零散散的草木,田祎指着其中一个问他们“挖小蒜吗”,祾歌却对虬曲的树干更感兴趣——或许能搭个秋千呢;刚下过雨,路上湿哒哒的,若是不小心扯到了树枝,就会被淋一身积水。

入眼处是一片谷场,零零散散有几只走地鸡在草垛里面刨食儿。难得的晴日,几个老人家包着头巾,坐在向阳又避风的墙根下晒太阳。还有顽皮小童身上沾着稻草,带着黄狗撵鸡玩,那红冠子大公鸡被他们撵得“咯咯咯”乱叫,翅膀一拍,飞到了麦秸堆上面。

倒有个小孩子,八九岁的样子,不和别的孩子玩,而是挖着土往嘴里塞。燕筠青最先停了脚步,盯着这孩子好一会看,突然回头问道:“谁会说本地土话?”

苏戎墨看向祾歌,待他首肯,道:“我是本地人,会说土话。”

一旁的老头老太太看他们停下脚步,都用方言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苏戎墨一句句给他们翻译:“这是张家那小子。”

“不大点害了怪病,天天吃泥吃石头,他家得罪了菩萨吧。”

“这群人干啥呢?”

“城里人家的吧,真俊啊!”

有个小孩看了一会,飞快地跑进了村子。

燕筠青蹲了下来,小声问着那小孩问题。苏戎墨在一旁为她翻译。过了一会儿,燕筠青站起身来,翻找着自己药囊,笃定地说:“不是怪病,蛔虫病,打个虫就好了。”

他们跟着小孩子回他家去,还没进门,就先看到拴在门口的两头牛。一头大白牛嘴巴嚼着什么,牛尾一甩一甩的,只看了他们一眼,就对他们失去了兴趣。另一头牛明显要小不只一点,铜铃样的牛眼一直盯着他们。耕牛珍贵,所以本朝律法禁止宰杀。他也只是尝过意外死亡的牛肉而已。酱牛肉煨得烂熟还是很香的。

院门开着,进门右手边是鸡窝,祾歌和趴窝的老母鸡对视一眼,迎面和这家廊下做饭的女主人打招呼。

苏戎墨简单解释了燕筠青的话,表示给孩子看病是个小事,希望能在这里借宿一宿。男主人正在劈柴,闻言立刻道:“我会讲官话,几位贵客别站着,赶紧坐。”

女主人立刻加了菜,端出黄澄澄的小米饭、碧莹莹的嫩韭菜、冒着热气的鸡汤和葵菜羹来招待他们;此外,还有裹着面粉上笼蒸熟的柳穗、构树穗,有撒着胡麻的胡果子,有胡白萝卜切细条,和着面糊炸出来的——

“这种面团叫狗枝杈,因为萝卜丝枝枝叉叉的,至于为什么加个狗……只能说大家都是这样叫的吧。”苏戎墨微笑着同燕筠青解释。燕筠青似懂非懂,因为有好些词苏戎墨都是用洛阳土话讲出来的。同时,她也在心里嘀咕,不是不能吃肉的吗?

“鸡鸭不算肉。”祾歌压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太宗朝要求御史出行不能吃肉,但是御史马周却每到一地都要求当地官员提供鸡肉吃,有人向太宗皇帝告密,太宗皇帝就是这样回复的。”

顿了顿,祾歌又道:“本朝禁屠,但是普通百姓,百姓不告官不究,懂了吗?”

他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几人依次落座,祾歌笑盈盈和他们拉家常:“去年的年成挺好啊!”

“比两年前好多了,两年前关中大旱,田里颗粒无收,米价都涨到了三百文一斤。”这家主人唤作张根生,他面庞黝黑,满脸虬髯,笑起来倒是颇有些憨厚。他家兄弟两个,父母不在,故而分了家。他才不过而立之年,家里还有几个儿子,只是都未成丁。

祾歌盛了一碗葵菜羹,问道:“那得赔不少吧。”

“我们还好,村里不少人家,地都卖出去了,现在只能靠租人家的地为生。”

祾歌问道:“既然颗粒无收了,那买的人家的地不是要交更多的税吗?”

张根生笑道:“不过官面上的账,官府怎么知道你新买了地?”

一道春雷照亮天际,将所有人都惊了一下,唯有祾歌泰然自若地呷了口葵菜羹。

他不紧不慢地说:“能余一些存粮下来,总归是好的。”

张根生的媳妇起身关上窗子,张根生则添了些灯油到油灯里,笑道:“你这小郎君,说话怎么如此老气。”

“家中要求,容止若思,言辞安定,不然会挨骂的。”祾歌轻轻一笑,不着痕迹地支开了话题。

同时,柳季卿也是一笑:“多谢款待。”

他自洛阳一路跟来,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去见祾歌一面。

不是时间上的合适,而是心态上的合适。

晚上洒了一两点雨花,地上却连点湿意都没有。柳季卿漫无目的地闲逛,一抬头,却发现自己停在了一户人家前。

靠近栅栏的一扇窗悄无声息地被推开,祾歌衣着整齐,正在窗前望着他。小少年轻声道:“跟了这么久,终于愿意来找我了?”

他手一撑,翻出窗外,将窗子小心翼翼地掩上,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村。祾歌穿着一件黑色大氅,脖子上围着一圈大毛领。柳季卿看得真切,祾歌腰间的形状,绝对是腰刀,而且他的右手一直放在腰刀上。张家后面就是一条小溪。祾歌看了眼石桥,站定,问道:“有何贵干?”

柳季卿幽幽地叹了口气:“你不该来这里。”

祾歌沉默片刻,嘲讽地一笑:“你不该很期待我来吗?”

“我从来没有……”柳季卿如鲠在喉,“如果我们中谁最不希望你踏进这个泥沼,那只能是我。祾歌,我弟弟已经死了,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好好长大。”

祾歌再度陷入沉默。

“我已经来了。”他轻轻地说,“这趟浑水,我已经身在其中,不能抽身了。”

“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祾歌反而仰头一笑:“如果我真的走了,你觉得他们真的会放过我吗?只怕不会吧。他们会记恨我,而且他们手中有证据,只要稍稍泄露给来俊臣……我就死定了。”

他望着柳季卿,惨然一笑:“我没有退路了。”

柳季卿格外迷茫地叹了口气。

“说实话,我不明白我们在做什么。从越王之乱开始就不明白。”柳季卿说,“如果是讨伐武逆,直接兴兵发动宫变就是,又何必——”他的声音低落了下来,“又何必挑起战乱,让百姓生灵涂炭,令宗室临深履薄,连个小孩子都不放过……”

他伸出手,想摸摸祾歌的头发,却不料祾歌直接下意识就是拔刀格挡。但他没有看到刀刃,祾歌默默把刀收入鞘,反而他过于紧张,一个重击将祾歌砸得趔趄了两步。

祾歌捂着额头蹲了下去,干呕起来。

柳季卿过来扶他,祾歌摆摆手,好一会才缓过神来。等到那股恍惚的劲过去,他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房间内。柳季卿正守在他的榻前。

“你送我回来的吗?”陈明德扶祾歌坐起来,祾歌按按额角,皱眉道,“太冒险了。”

燕筠青就在不远处的西厢,如果被她发现,一时半会不好解释。

更何况这一下打出了内伤,明天燕筠青来复诊的时候,他该怎么解释?

柳季卿愧疚极了,过了一会,才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祾歌打断他,道:“还不快走,非要等大家都被吵起来?”

说话间,房门已被人敲响。祾歌听到符华章和苏戎墨的声音,连忙一指榻底;柳季卿会意,钻了进去。祾歌躺回榻上,趴在榻边干呕,陈明德一脸焦急地打开房门。

苏戎墨几乎是冲了进来:“什么声音?怎么回事?主子有没有受伤?”

陈明德小声说:“主子从榻上摔下来,额头磕到了地上的香炉。”

苏戎墨立时变脸,三步并作两步前去查看祾歌的情况,见小少年连唤几次都没什么回应,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了。他一把推开陈明德,急匆匆向外走:“我去请医师!”

房间内热闹起来,柳季卿躺在地上,看着各式各样的靴子来来往往。春日的寒气贴着脊背窜了上来,他冻得四肢僵硬。等火折子吹灭,他钻出来时,他的腿都僵得打不了弯。

陈明德扶他起来,小声道:“公子,现在人都歇下了。你可以走了。”

柳季卿对祾歌行礼,祾歌起身还礼,目送他远去,压低声音道:“把柳季卿来过的消息告诉他,让他看着那家伙有没有异动。看紧燕御正,只要有异动,就让大丫二丫向我汇报。还有田祎,让问砚寸步不离跟着他,看看他与谁有过接触,查查他是否别有居心。”

被他提到的三组人中,田祎已经呼呼睡去,燕筠青闭着眼睛思忖祾歌的伤势。从淤青来看,连个带花纹的红印子都没有,这显然不是和金属镂空香炉撞击能形成的伤势,再加上挂在门后的大氅下摆沾有泥土,看起来像是下半身大面积拖在地上,匆忙之下没有拍干净。他到底做什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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