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夜凉如水,一似去秋时①。
岚孟敲响了一方小院的门,“吱嘎”一声,门开了,她走进去后,院门又自动关上了。
屋中挂着一副巨大的春神画像,祂头戴羽冠,背后生着双翼,手持麦穗和柳枝,脚踏双龙,慈祥的眉眼注视着云登谷中每一个生灵,老者面对画像安然跪坐,明明屋中无风,他的发丝却在微微飘动。
岚孟跪坐在他身后,摇曳不定的烛火下,她的面容忽明忽暗,亮时柔和,暗时冷毅,眼神却一丝未改,始终是坚定决绝的样子。
“先生,我打算出门一段时间,归期未定。”
老者没有回头,“你现在应该在闭关。”
“是。”
“你的意思是,想让老夫帮你瞒过谷中其他人?”老者一语中的。
岚孟坚定道:“是。”
“你好大的胆子。”随着老者话音落下,一阵迅疾的风刮进屋中,吹起了岚孟的衣袍和发丝,她只觉如坠冰窖,牙齿也冷得打颤。
可她岿然不动,像是屹立悬崖边的巨石,任风吹雨打也绝不挪动自己的身体。
良久,她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叹息,风停了,四肢也渐渐回暖。
虽然老者什么也没说,但岚孟知道,他已经同意了。
“多谢先生。”她恭敬地稽首。
岚孟出了小院之后便径直走到了云登谷入口处,众生石数千年如一日地躺在那里,沉默,坚定,稳重。
一根带着花苞的蔷薇藤从她手腕处探了出来,长到三寸长的时候自行断裂,扎进了众生石跟前的泥土里,缓缓长出更多枝条爬满整个众生石,洁白的蔷薇花悄然绽放,转瞬之间,随着花瓣的凋零,蔷薇藤变得透明,尽数隐入了众生石之中,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做完这些,岚孟头也不回地踏出了云登谷,走出瀑布水帘的同时,她的头发、眼瞳都变成了黑色,妖气收敛进身体里,修为也跌落至人族知行境前期。
踏着月光,她离开了这个神秘又祥和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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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宁州,奚玄山,奚玄门。
天空阴沉沉的,一场大雨将乌桕树叶打得七零八落,宗门前的空地上,一个腰后负剑的年轻男子正拿着竹扫帚在清扫落叶。
他蓦地叹了口气,并不理解明明是修行之人,却为何要干这种凡夫俗子干的活,还不允许用灵力。
秋风乍起,落叶盘旋着升上高空,他气得跺了跺脚,眼睛紧紧盯着那团被卷走的,红的、黄的、绿的落叶在天空中划过一条弧线,悠悠落在了不远处的山门台阶上。
一个黑衣姑娘踏着落叶走了上来,她头戴黑纱帷帽,腰侧挂着一刀一剑,右侧的剑长一尺九寸,朴素无华,像是沉默少言的刺客;左侧的刀长一尺八寸,镶嵌了各色宝石,精美又吵闹。
“道友,岳宗主可在?”黑衣女子,也就是岚孟问道。
男子回神,忙道:“在的,道友可有拜帖?”
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奚玄门以外的人说过话了。奚玄门门规森严,无事不可下山,而且奚玄门如今式微,很少有客人来访。
岚孟递过去一只黄色的玉葫芦。
男子并不认识这枚玉葫芦,只是依稀记得听师兄们提起过,前任掌门腰间时常挂着一枚玉葫芦,不知道和此物有没有关系。
他不太确定,问道:“可否容在下前去通传一下?”
岚孟自无不可,任由男子接过玉葫芦,如疾风般掠进了宗门里。她在门前台阶上坐下,抬眼看着不远处的乌桕树林。
满树的绿叶已经被秋风吹成了明黄、橙红,火红,几只羽毛鲜艳的翠鸟在乌桕树之中穿梭、嬉戏,即使是寂寥的秋日,这片林子也充满盎然生机。
等百年之后,也在龙栖湖底种一棵乌桕树好了。
岚孟漫无边际地想着。
一只翠鸟振翅高飞,越过排列整齐的房屋,在另一棵十丈高的乌桕树上徘徊良久,终于寻到了满意的树杈子蹲了上去。窗下,一个身穿白色道袍的男人指尖捻着一枚白棋,从翠鸟身上收回目光,低头将白棋落在棋盘上的某处,而他的对面空无一人。
他便是奚玄门的掌门,岳孤明。
看了棋局许久,岳孤明才叹了口气,讷讷道:“前路渺茫啊……”
他抬起了桌边的茶杯。
这时,一个人走到了小院门口,正是方才同岚孟说话的年轻男子,他扬声道:“师傅,有客来访,带了个玉葫芦。”
玉葫芦?岳孤明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
“咳咳,进来吧。”他道。
年轻男子举着玉葫芦走了进来,岳孤明一眼就认出了那枚玉葫芦就是他老爹的遗物,多年前便转赠给他人了。
她怎么来了……岳孤明腹诽道。他将玉葫芦收进袖中,吩咐徒弟将人请进来。
岚孟跟着年轻男子走进了奚玄门,偌大的山门冷冷清清,一路上几乎遇不到什么人。
她独自走进了掌门小院。
岳孤明看着面前这个戴着帷帽的黑衣女子,面上浮起疑惑,他试探道:“你是,岚孟?”
岚孟挑了挑眉,故意道:“岳掌门认错人了,晚辈姓闫,名扶音。”
岳孤明没好气瞪了她一眼,“你好歹把声音变一下,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岚孟施施然在他对面坐下,将帷帽取了下来。
岳孤明打量着面前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人:碍事的长发短了不少,有修剪过的痕迹,向来宽松的衣服换成了简洁的黑衣,一副干净利落的打扮。
岳孤明叹道:“你居然把头发剪了,真是稀奇。”
认识岚孟这么多年,他就没见过她束发,也不戴首饰,穿的衣裳更像是套了个麻袋,毫无审美可言。他不理解,为何尧玦那么衣冠齐楚的一个人,教出来的弟子却这般不修边幅,仿佛这世上已经没有她在意的人了一样,随随便便就出门了。
不过,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帷帽上,鲛云纱……他直言问道:“你眼睛怎么了?”
岚孟没有隐瞒:“受了点小伤。”
看她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岳孤明问道:“你这次来有什么事?”
岚孟把玩着一颗黑棋,往空中抛上去又接住,她道:“山到源不是开始招丹灵卫了么,我希望奚玄门的名单里多一个名字。”
岳孤明点头同意:“可以,正好今年门中只有一人去,你来了也能给我们奚玄门撑撑场子。”
“往年不都两三个么?名额减少了?”岚孟疑惑道。
岳孤明耸了耸肩:“名额倒是没有少,不过是我奚玄门无人罢了。长老们都走了,弟子也跑光了,说不定你下次再来,山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咯。”
“好歹你也是一派掌门,怎可说这种丧气话,你就没有再招到新弟子?还是他们的资质都太差了?”岚孟将那颗黑子落在了棋盘上,“我记得你门下不是有个小姑娘么?”
岳孤明看着因岚孟一子而被盘活的棋局,乍然露出个笑容,“是,她叫佟萧,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如今正在冲击闻道境,在后山闭关呢。”
岚孟道:“所以这次不是她?”
“除了佟萧,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何与飞了,那小子虽然不如佟萧天资聪颖,但也算是个可塑之才,我想让他去历练历练。”岳孤明道。
他顿了顿,似乎颇为无奈,“这小子就是头倔驴,还跟我闹脾气呢,什么师姐不去我也不去,简直愚蠢!山到源的资源可是一等一的!他不想着进入丹灵卫薅点好东西回来孝敬我老人家,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要不是后继无人,我真想一掌劈了他!”
他愤恨地捶了一下桌面,棋子被震得跳了起来,落下时砸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鸣响。
在培养弟子这一块,山到源素来大方。无论是外宗子弟、散修,抑或是妖族,都可以参加十年一度的丹灵卫考核,考上丹灵卫以后需要服役五十年,五十年后只要没死,就能自行决定去留。在此期间,山到源将会提供丰厚的修炼资源,丹药、法器应有尽有,最令人心动的当属位于山到源腹地崤山之上先贤祠内的传承,若是能领悟一二,对修为将大有裨益。这也是即使丹灵卫执行任务九死一生,半数时间都在同魔战斗,而九州修士也挤破了头想进入丹灵卫的最主要的原因。
无论考生人数几何,丹灵卫最终只取十人,选拔极其严苛,危机重重,稍不留神就可能命丧黄泉,即使如此,想要考丹灵卫的修士依旧如过江之鲫。
“年轻人么,不正是处在对感情好奇又执着的时候?不撞一次南墙是不会回头的,你说再多也没有用。”
岳孤明笑看她:“说得好像你有多懂似的。”
“没吃过猪肉,我还没见过猪跑吗?不就是那么一回事么,有什么难的。”岚孟自信道。
岳孤明在心中冷笑,呵呵,我会等着你阴沟里翻船的那一天。
岚孟抓了一枚黑子上下抛着,状若无意道:“你不问问我去山到源干什么吗?”
岳孤明眸光微动,掩唇轻轻笑了一声道:“我不过是秉承先父遗志,为玉葫芦的主人做一件事而已,你去山到源做什么,是你的事情,与我这个穷酸掌门何干?”
“你就不怕我顶着奚玄门的名头在山到源肆意妄为?届时他们找上门怎么办?”岚孟的眼中满是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的年轻掌门。
岳孤明啜了一口茶水,没有乱了阵脚,他抬眼看她:“那岂不是正好,到时候那些大义凛然的山主们就会知道奚玄门从来就没有‘闫扶音’这号人物了,算不到我奚玄门的头上,而且还为奚玄门解决了一个冒名顶替、招摇撞骗之人,我这个掌门还得谢谢他才是。”
岚孟不满地“哼”了一声,将黑子扔进了棋篓里,问道:“何时动身?”
岳孤明歪头想了想,“我打算让与飞今夜动身,”他顿了一下,“嗯,从连溪城坐飞舟过去。”
飞舟也是万象斋的产业,比传送阵便宜很多,从宁州到山到源所在的陵州得飞上五个时辰,要是不嫌辛苦,三百灵石买个大通铺的船票也能到了。
岚孟点头道:“可以。”她自然是客随主便。
岳孤明思虑良久,还是觑着岚孟的脸色问道:“要是在试炼里碰到那小子有危险,你能不能顺手帮他一把?留着条小命,别让他死了残了就行。”
岚孟道:“我有什么好处?”
“咱俩谁跟谁啊,谈这个多伤感情。”岳孤明打着哈哈说道。
“亲兄弟都要明算账呢,我可不能白费力气。”岚孟讨价还价道:“我要从这山里挑一棵乌桕。”
乌桕树?听她的口气,他还以为她要狮子大开口了,结果只要一棵树?她要树干什么?算了算了,一棵树而已,要多少有多少。
岳孤明一口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