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软的神会怜悯世人。
当沈时隔着防护手套的厚实布料感受到姜生轻轻的触碰时,他只能想到这句话。那触碰微不可查,仿佛一只蝴蝶穿过苍茫天地,最后停留在了沈时的小指上。
沈时几乎是屏气凝神,怕呼吸声过重惊扰了这脆弱的蝴蝶。他缓慢地抬起头来,与正挣扎着睁开双眼的姜生四目相对。那双眼虽仍有些懵懂但已光华初显,包容了这两天以来沈时所有的焦虑与不安。
身周的仪器似乎监测到了姜生的苏醒,原本平稳的滴滴声开始加速。这枯燥无比的重复单音,此时在沈时听来也异常欢快。他只来得及对姜生说一句“已经没事了”,之后就被赶过来的医护人员请了出去。
在一番检查后,医护人员对沈时的呼唤疗法给予了肯定。姜生的几项指标仍没有恢复到最低标准,此时能够醒来确实是一个奇迹。
郭晓和队友们收到消息后,利用公司的午休时间赶到了医院。姜生已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到了普通病房,沈时正在喂他喝撇净了油沫的骨头汤。
如今姜生左手腕骨粉碎性骨折,根本无法动弹分毫。右手上也扎的有留置针,虽然姜生极力想要证明扎针并没有影响他右手的行动力,但沈时还是坚持让他过上了饭来张口的生活。
“你们来了。”看到昨天几乎无声无息的人如今好端端地坐在床上,兰庭的情绪在姜生这句简单的问候中彻底决堤。他不想让队友看见自己哭泣的软弱模样,便转身快步走出了病房。
姜生有些担心,想要追上去看看,却被离他最近的沈时和齐耀同时摁回了床上。两人怕伤到姜生都没有用力,态度却十分坚决不容置疑。
“好啦,生生~与其担心队长,你不如先努力养好身体。你赶快好起来,队长心里也能少些煎熬,他就是太害怕了。”齐耀解释道。
“这事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你来公司的时间短才不知道。队长有一个弟弟,长相很清秀的那种,没有开口说话的时候经常被认作女生。他弟弟在学校因为这个被人欺负了,对方拿钱摆平了他的父母,弟弟却无法走出阴影最后离开了。”
“队长当时也刚来公司训练不久,不能时常跟家里联系,他是在弟弟的葬礼上才知道的这件事。他也是从那时开始留起长发,大概是这样会让他觉得弟弟还在身边吧。让他哭一哭发泄一下情绪就好了,要相信队长,他可是最强大的男人!”
“况且昨天任谁打开箱子把你从里面湿淋淋地抱出来,绝对都会精神崩溃的。你是不知道你当时的样子,我心跳差点都停了!”齐耀反射性地想要去弹姜生的脑门,又突然想起他有轻微脑震荡,只能在半空中讪讪将手收回。
郭晓走过来打断了齐耀的插科打诨,“时间紧张,我们必须尽快行动。姜生,你清楚现在的情况吗?”
姜生点了点头,“上午沈时讲给我听了。”沈时听闻此言有些诧异,随后想起了自己在重症监护室里絮絮叨叨说的那一大堆话。他不禁有些羞赧,庆幸自己当时还没有慌乱到口不择言的地步。
“那你是怎么想的?”郭晓接着问道。这个问题一出,病房里的空气似乎都绷紧了。若是姜生本人不愿再去面对,昨日几人讨论的方案不会再有任何意义。
“我...”姜生思索良久,开口道:“我并不是一个大胆的人,迄今为止干过最离经叛道的事,也不过是在挨了四年的打后回击了一下而已。”
姜生感到气氛似乎凝固了,他继续说道:“若我孤身一人,我只能选择打碎牙齿和血吞。可如今有你们在我身边,哪怕软弱怯懦如我,也想要奋力尝试一次。”
在楼梯间中平复了情绪的兰庭,刚刚回到病房便听闻此言,忍不住又湿了眼眶。他推门进入,对姜生说道:“无论你作何选择,我们都会陪你一起走下去。”
尽管姜生的身体仍需恢复,但时间不等人,他们必须打得对面一个措手不及。沈时再怎么心疼,也无法阻止姜生带病工作。
仅是下床如此简单的动作,都几乎要抽干他全部的气力。脚甫一触地,晕眩感便如浪潮般袭来,一阵接一阵令他不得喘息。腿软得根本无法站立,沈时半扶半抱支撑着他的身体,姜生足足缓了几分钟才重新睁开双眼。
然而在下楼时还是出了意外,姜生自己也没想到经此一事,他的幽闭恐惧症竟极速恶化。在电梯门封合上的一瞬间,四周的不锈钢轿厢全都活了过来。它们鼓动着膨胀、靠近,要将他吞没在这冰冷的金属之海中。
沈时看着姜生的呼吸越来越短促,右手下意识胡乱扯着衣衫仿佛要窒息,挣扎间血液倒流回留置针,鲜红的颜色刺得沈时的双眼生疼。
他慌忙握住姜生的手腕,避免他挣扎过度。沈时想起当时在重症监护室外,医生曾提醒他们要密切关注姜生的幽闭恐惧症。他痛恨自己的粗心大意,快速地按下了最近的楼层,带着姜生离开了电梯。
他扶着姜生靠墙坐下,为他擦去脖子上的冷汗,静静等待他调匀呼吸。姜生有些挫败,他一直知道自己不太正常,可原来这并不会影响到平日的生活,他便也能拙劣地模仿着其他人的样子。
如今虚伪的面具被撕得粉碎,露出他狰狞丑陋的内心。而电梯就是那银色的牢笼,逼他现出原形,将恶兽困锁其中。
他不敢抬头去看沈时,他不敢去看他的眼睛。那里面会有何种情绪?恐惧也好,嫌恶也罢,都只会像刀一样将他片片凌迟。姜生近乎绝望地闭上双眼,至少请允许他将沈时眼底的温柔封存于记忆,哪怕再也无法触及也可聊以慰藉。
沈时察觉到姜生正一寸寸地把自己埋在双膝之间,仿佛受伤的小兽只能蜷起来舔舐伤口。
他半蹲半跪在姜生面前,双手捧起他的脸颊,温柔地命令道:
“姜生,睁开眼睛看着我,这不是你的错。那间狭小的电梯,既不是你的来处,亦不会是你的归宿。你的天地在外面的广阔宇宙,你会踏遍山川长河,尽览星辰大海。只是因为你的灵魂生性自由,才会感到被牢笼束缚。”
姜生有些呆愣地看着沈时,直到那温热的指腹拂过脸颊,他才意识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沈时倾身抱住了他,他就那样趴在沈时的肩头形象全无地嚎啕大哭着。
哪怕是父亲将他打得遍体鳞伤的时候,姜生都没有掉过一丝一毫的眼泪。他哭得昏天黑地,仿佛要把这些年受的委屈一股脑得宣泄出来。
沈时轻拍着小孩的背,在他耳边低声哄着。饶是如此,姜生还是控制不住地剧烈抽搐起来。一直抱着他的沈时立刻察觉到了异常,“姜生,跟着我说的节奏调整呼吸!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过了好一会儿,平复下来的姜生瘫软成一团窝在沈时的怀里。他一想到方才自己竟哭得连呼吸都不会了,还要沈时手把手地教,就觉得不好意思见人。
他索性就抱着人不撒手,沈时也稀罕他这副乖顺的模样,便由着他去了。最后还是姜生难为情地放开了,但因为哭得全身无力,又被沈时抱着站了起来。
两人慢悠悠地从步梯走下楼去,原本去公司练习室的计划也改为了去沈时的工作室。昨天队友几人已将歌词改好,姜生学得很快,只是因为仍有些胸闷气短而唱得略显吃力。
原本姜生对此很没有自信,但在试录音之后竟发现效果意外得好。沙哑的嗓音中和了姜生音色中的稚嫩,抑制不住的喘息配合音乐中的鼓点也成为一种求救的讯号。
姜生在完成练习后,与队友们同步了各自的进度,得知他们亦熟练掌握后,便约好了明天上午的拍摄。郭晓也已经将有关原晟霸凌姜生的所有音视频素材整合完毕,只待他们录制完歌曲后便一同发布。
由于姜生还需要输液,两人只得在晚上重新赶回了医院。沈时在电梯前有些犹豫,他不愿再让姜生进入饱受折磨,但病房楼层过高爬上去也是一种痛苦。
正在纠结期间,他突然感到姜生拉住了他的手,对他说道:“没事的,相信我,不过方寸之地而已。”
原来的姜生也是绝不认输的,只是那话语行动间总是暗含着一股黑色火焰,像是来自地狱的业火使者,要将人世间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都燃烧殆尽化为云烟。
如今的姜生却有一种轻蔑和从容,他踏上了属于自己的道路,决不会被任何事情绊住手脚。沈时莞尔一笑回握住他的手,既是如此,那他便与姜生携手一起走下去。
上了电梯的姜生还是有些无法控制地心跳加速,他闭上双眼极力感受着从手中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温暖。姜生想象着自己与沈时走在他所说的山川长河与星辰大海间,最后走出电梯时虽然冷汗浸透了衣衫,但他却有一阵前所未有的畅快之感,仿若浴火重生。
他知道,这一局,他赢了。
而现在是霸凌发生后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