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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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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美术馆的中庭花园大概有半个操场大小,四周一圈长廊,长廊边搭满木头架子,金黄色的凌霄花像焰火一般从上面倾泻下来。

中间是一块正方形草坪,上面种了大概十几棵甜樱桃树。草坪中央摆了一张长条木桌,好几个人围坐着正在聊天,我一眼就认出方月的红色贝雷帽和安娜的金头发。

我和海北朝木桌走去。走到半路,一只浑身长毛的庞然大物突然朝我们奔过来。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当心!”我大叫一声。

赵海北毫不在意地迎上去。那团东西跑到他面前直接站立起来,两只前爪抵在他胸口,一边凑上来舔赵海北的脖子。海北亲热地拍打它的后背。

“托比!托比!”安娜站在桌子边,朝我们的方向大声叫唤。

托比回过头看一眼安娜,又对着赵海北发了一会嗲,才摇着胖尾巴跑回桌子边。

我惊魂未定地问赵海北:“这是什么东西,狗还是熊?”

“高加索犬,”他说:“俄罗斯品种。”

“我的妈呀。”

赵海北笑笑,把我带到桌边。桌上垫着一块蕾丝桌布,上面是一溜精致的白底印花瓷盘和茶杯。桌角摆放一只三层点心塔盘,各层都装满五颜六色的甜点。

安娜坐在桌对面,左边是托比,右边是一位穿咖啡色西装的中年男人。海北站在座位旁,先对安娜打招呼,然后向那个男人伸手。

“您好,泰勒先生。”

“Frank,好久不见了,” 那人亲热地握住赵海北的手,“快坐,快坐。”

百闻不如一见。泰勒先生有一双既精明又仁慈的棕色眼睛,鹰钩鼻,嘴唇上留着两条毛茸茸的牛角胡。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刻意模仿斯大林,但是看上去真有几分神似。作为安娜的老公,泰勒的外貌不算优势,但气质不凡,绝对是合格的护花使者。

等我们都入座,安娜笑着对海北说:“没想到吧?托比还记得你呢。”

“托比怎么长这么大了,”海北伸手摸摸托比的头:“上次我见他的时候,他好像还没有这张桌子高。”

安娜一脸骄傲:“那当然啦,我每天都给他喂鲱鱼胡萝卜沙拉和黄油三明治。要是他从小吃鱼薯条,肯定长不到现在这样的块头。哈哈,托马斯,你不介意我这样说吧?”

泰勒先生笑咳一声:“亲爱的,我们英国也有大狗的。”

“但没有一只长得像我们托比这么威武。”

坐在秋日的暖阳内,一边喝着伯爵红茶,一边看这对异国夫妻拌嘴,实在是种享受!我正打算好好做个观众,安娜突然转向我。

“张先生,您觉得这个画展办得怎么样?”

我忙说:“办得太好了。我很喜欢在绘画旁边配上诗歌的创意,用文字来表达画的意境,很有美感。”

安娜问我:“您说的是哪一幅画?”

我说:“凯恩素描像,普希金画的那幅。”

“啊,”安娜美丽的眼睛一亮:“那幅画的线条特别优美,对不对?那首诗写得也很美: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我的面前出现了你/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多么有灵性的一首诗!”

她前倾身子,兴致勃勃地说:“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我的设想是把画分成不同的文学主题来展出,比如用风景油画搭配屠格涅夫和布宁的作品....不过后来我发现这样弄起来太费劲了。”

赵海北冷笑一声:“幸好你没选这个方案,英国人对俄罗斯文学根本没兴趣。”

泰勒先生听了叫起来:“谁说英国人对俄罗斯没兴趣?我热爱俄罗斯,连我的床头读物都是《安娜卡列尼娜》呢。”

他这番巧妙的表白说得安娜笑起来。泰勒先生喝一口茶,歪过头去问他太太:“亲爱的,你要海绵蛋糕还是司康饼?“

安娜摇头:“都不要。我不能再胖下去了!”

泰勒先生又惊叫:“宝贝,你在说什么。你一点也不胖呀。“

安娜不理他老公,反而笑盈盈地对我们说:“我最受不了英国的三样东西,一是阴雨天,二是蛋糕太甜,三是英国男人的嘴。他们开口不是splendid就是wonderful, 你别想听到半句真话。相比之下还是中国男人更可靠,比如Frank就从来不会对我撒谎。“

泰勒先生苦笑说:“我从来没对你撒过谎。“

“你现在就在撒谎,“ 安娜笑着瞧他老公。

泰勒先生干脆不说话了,安娜见他沉默反而开始哄他。泰勒先生一边吃蜂蜜蛋糕一边呵呵笑。

“谎言就是婚姻最好的保鲜剂,Frank他怎么会懂这个?我们上次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呢。”

这话一说,安娜脸上的笑容黯淡了一点。她转过头问赵海北:“Frank,我们有三年没见面了吧?”

赵海北卡了一下。“四年了。”

安娜美丽的脸颊上露出一丝苦笑:“Frank,这一点我对你还是挺生气的。我叫了你那么多次你都不来,有时候连电话也不接。”

赵海北没说话。安娜说:“有时候我在想,你是不是故意躲着我们。”

赵海北依然沉默,气氛忽然变得有点尴尬。

过了一会,他开口说话,声音里有种很不常见的真诚:“没有安娜,我没有躲着你,其实我一直很想念你...们。”

他说到一半声音突然低下来,我觉得他有点不正常,忍不住朝他的脸看过去。祁连和方月也和我一样。

桌子边一片寂静。过了片刻———

“安德烈,他现在好吗?”他用俄语问安娜。

安娜做了个深呼吸:“他还好。他现在在开普敦。“

“开普敦?”赵海北皱皱眉头:“非洲?”

“是的。他的学校和开普敦大学有个两年的交流项目,他申请了,已经在非洲待了一年。上周他还和我说,让我寄一些书给他,说在那边不容易买到英文书。”

安娜滔滔不绝地说关于她弟弟的事。海北坐在她对面,一直凝神听着。

“啊对了,”安娜说:“他上次还寄了几张照片给我,我给你看看。“她从皮夹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海北。

海北接过照片,目光深深地胶着在上面。我见他认真的样子,也凑到他身边看。

照片上是一个栗色头发的外国青年,有着英俊无比的五官。他骑在一头大象上面,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黑人。

安娜叹口气:“Frank,你还记得吗?那次伊顿的毕业典礼,我在拉普敦塔前面给你们两拍照。那天你们两站在一起,穿着黑西装,都是那么英俊,那个画面我到现在还记得...你知道吗,从前安德烈常跟我说,在伊顿的日子很孤独,而你是学校所有人里面唯一关心他的人。”

从侧面,我看见赵海北的睫毛动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一直,一直凝视着那张照片。

大约是气氛多少有些沉重,安娜又把话题转到了画展和托比上面。过了一会,有一对英国夫妻前来拜访安娜,安娜起身去招呼他们。

方月和祁连离开桌子去长廊里散步,泰勒先生一边逗弄托比一边和赵海北聊天。我见下午茶散场,又一个人悄悄遛回美术馆,在展室里驻足观赏。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我从二楼楼梯上下来,准备再去花园里瞧瞧。走到楼梯的一处拐角,我忽然听见赵海北和安娜的声音。

我矮下身子一看,原来两人正站在长廊里聊天。他们站立的地方正对着一楼的一扇玻璃窗,窗子虽然开着,却被垂下来的凌霄花挡住。

两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透过枝蔓传进来,飘进我的耳朵。

只听安娜说:“上个月安德烈给我打电话,说项目结束后以后打算长期留在非洲。爸爸妈妈知道后都伤心透了。他们就这一个儿子,好不容易培养到这么优秀,现在却要去这么穷,这么远的地方。”

她停顿片刻,见赵海北不说话,又继续说:“Frank,如果你可以帮忙劝他,也许安德烈会改变主意。我想他应该会听你的话。”

海北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我听见他的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让他回来?”他语气很冷漠:“当初你们不是拼命让他离开英国吗?”

“我们不是逼他离开,”安娜的声音有点慌乱:“我们...爸爸妈妈只是...只是不希望...不希望...”

赵海北冷笑一声:“你们只是不希望安德烈和我这种怪胎混在一起。”

“不不不,”安娜提高了声音:“你很好,我和托马斯都很喜欢你。但是...但是俄罗斯毕竟是个保守的国家,爸爸妈妈他们不可能接受安德烈变成...变成...同性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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