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州城内。
刺史马千峰啜着茶,瞄着堂中端坐的青年。
谢长意一身靛蓝水纹长袍,如同山间醴泉一般,沉稳又带着淡淡的疏离。
马千峰知道谢长意的母家在江南是首屈一指的豪族,他自幼也十分出名,敏学不倦,不是什么金米珍馐养出来的脓包,年纪轻轻身上就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不会压得你喘不过气,只叫你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小觑他。
堂中桌案上奉着一方明黄圣旨,光是上面的‘如朕躬亲’四个字,就能惊掉一众人的下巴。
马千峰当了这么多年刺史,本身就负监察之责,都没得到过如此殊荣。
他心里清楚,陛下此次派都察院的御史来负责赈灾,就是不再信任他们这些地方刺史。
大皇子在江南蛰伏的这段时日,江南的官员们都跟鹌鹑似的不敢出声,一个个的命门都被大皇子拿捏住了,倒不是说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杀头的罪名,但家族、师门、亲友中,总有身上不干净的,层层掣肘下去,直教所有人都发不出声音。
马千峰身上没什么过分的罪名,只爱寻花问柳,可他那做司户的小舅子,却是实实在在手上有人命官司,足够判他一个斩立决的。更不说家里林林总总的亲戚们,个个哭爹喊娘的,他也只能闭上嘴巴,写些场面上的官话递上去。
如今谢长意坐在这里,马千峰只觉头上的乌纱帽岌岌可危,能有机会保住性命,就是万幸了。
“马大人。”
谢长意一出声,马千峰一个机灵,忐忑道:“谢大人有何吩咐?”
谢长意嘴角微扬,面上一派和煦,刮着茶沫道:“润州城地处中枢,位置紧要,此番受灾惨重,不知城中还有多少存粮,还能支撑几日?”
马千峰擦汗告拳,“实不相瞒,这润州城的粮食,只够支撑五六日了。水患发生至今已近一月,本州先是忙着改流分洪,保住了部分农田,又向城中大户借粮,勉强让灾民有口饭吃。前段时日,朝廷为了镇压大皇子的叛乱,分身乏术,现在终于派遣了谢大人这样的人才来救民于水火,真是皇恩浩荡,百姓之幸啊。”
“呵,”谢长意瞥向马千峰那虚胖的圆脸,冷讽道:“马大人只字不提灾民死伤的数量啊,是一万人吃五六日,还是两万人吃五六日,意义可大不一样。我来时看见,灾民所里的粥米清汤寡水,糙米混着砂砾,可不像是能撑五六日的样子。”
马千峰冷汗濡湿后背,大着舌头道:“下官、下官是实话实说,不敢隐瞒,江南的灾民死伤几十万之众,早已报告到了朝廷。润州死伤百姓六万,还余四万左右……”
马千峰越说越小声,转而又振起声音道:“但能撑五六日,绝不是下官胡言!城中的一些大户,压着粮食不肯松手,下官用了些手段才知,他们早已将粮食转移,又向官府漫天要价。下官已命手下的参军带人去跟踪他们存粮的地方,一定能将粮食悉数找到!”
谢长意暗中冷笑,果然是两手空空,两分的功绩包装成八分的皮面,粮食还没找到,就当喂在百姓嘴里。恐怕润州的存粮,连一两日都撑不住了。
“马大人说城中那些大户囤积居奇、漫天要价,按大周律,大灾哄抬粮价,可是重罪,怎么,马大人没去处罚他们吗?”
马千峰眼神慌乱,咽了咽口水,“那些个大户,好些是朝廷退下来的大员,荣养在家,依律是有品级在身的,所以……”
马千峰这点说的没错,朝廷致仕回乡的官员大多声望显赫,人情复杂,确实会束手束脚,不过……
谢长意放下茶盏,神情严峻,“其余州府呢?不肯放粮的大户,也有官身庇护吗?”
马千峰回道:“这个下官尚未去询问,不过各州各府,这种发人命财的大户屡见不鲜,是要下些猛药,才能抑制住的。”
这是暗示让他去给那些大户下猛药呢。
谢长意轻笑道:“马大人说的对,都察院的两位同僚明日就将抵达润州,等尚方宝剑一到,直接闯入那些大户家里,杀个血流成河就是。”
马千峰结舌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谢长意不想同他废话下去,摆了摆手,“马大人在我面前也不用一口一个下官的,我不过一个七品小官,您是堂堂一方刺史,去做该做之事就行了。”
马千峰听出明显的赶人之意,不觉侮辱,只想快溜,忙不迭地就退了出去。
谢长意支手扶额,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从朝中平安退下来的官员,哪个不是千年的狐狸,吃肉不吐骨头,吃骨头拿走肉,要说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自立于危墙之下,那他们浸淫半生的官场,算是白混了。
有蹊跷。
谢长意想到之前来清河郡主府买粮的客商,他当时猜测不是大皇子的手笔,便没管了,毕竟他那时不知江南会突发大水,粮食粒粒黄金。
不过,他没有全然放松警惕,遇见阿芜的时候,他特地问了一下南州有无买粮之人,确认南州的粮食都是被强征的,根本没用钱买。
由此进一步肯定,来郡主府买粮的,的确不是大皇子。
之后大水爆发,谢长意第一个怀疑的,毋庸置疑,就是陛下。
大灾之后需要赈灾,要是江南的粮食损毁的太严重,朝廷的压力会很大,陛下提前派人伪装成客商来收购粮食,是说得通的。
可这件事不能在明面上捅破,买粮最好避开官身人家。
就算退一万步,不得已要买他们的粮,到此时,也该把顺水人情做出来才是,江南饿殍遍野,此时屯而不发,反而会招致民乱。
谢长意冥思片刻,就觉脑袋有些刺痛,有一根在冷水浸过的寒针,在脑中游走。
他撑着精神写了一封信,飞鸽传往家中。
次日,都察院的御史快马赶到,两位御史,赶至正堂见过谢长意。
陈实朗望着堂上这个年纪比自己小一轮的同僚,劝说自己是为着那张明黄圣旨,才弯下膝盖的,可神情依然有些倨傲。
楚修文端正地行个礼,不卑不亢地奉上了那柄尚方宝剑。
谢长意持着金剑,开口道:“二位大人请起。”
两人起身后,陈实朗上前一步道:“谢大人,赈灾十万火急,江南已经死了几十万人了,我等奉陛下之命,必要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江南半数堤坝尽毁,损失银钱何止百万,河道上的官员必然有贪墨渎职、偷工减料之举,此时民心动荡,不杀他们不足以平民愤。”
谢长意低声道:“陈大人是希望我率马以骥,用这柄剑,让他们依罪伏法吗?”
陈实朗振了振衣袖,冷哼道:“他们是罪有应得!”
“陈大人有证据吗?”
“哼,多年浸淫,就是毁尸灭迹,没有证据,怕也挨不过流水的刑具!”
楚修文皱了皱眉。
谢长意抽出一点剑锋,寒亮的刀光映在脸颊,冷声道:“陈大人觉得他们有罪,就去找证据,若找不到证据,扯着我的名头去卖狗肉,我第一个对你不客气!”
楚修文连忙插话:“大家都是为朝廷办差,和和气气才是。陈大人是为了早日平息百姓的怨气,心急了些,还请谢大人多担待。”
陈实朗两抹八字胡须微微颤抖,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红,竭力忍耐道:“是,在下心急了,还请谢大人勿怪。”
谢长意轻轻应了一声,没有过多理会。
楚修文清秀脸蛋儿上细目一转,道:“在下听说润州城池损毁严重,附近百姓四散流窜,差役疲于维持治安,顾头不顾尾。附近山头,有些流民落草为寇,占山为王,渐渐成了气候,需得早日绞除。不如这样,谢大人既有这尚方宝剑,就请点一拨人马,前去清理这些流寇,在下同陈大人在城中负责赈济之事,绝不会扯着谢大人的名头,一定秉公执法。”
陈实朗看了眼楚修文,也附和了这个提议。
谢长意颇为欣赏地扫视了楚修文一通,这人年纪恐怕三十出头,倒是比陈实朗看得清楚的多。
谢长意一个空降的御史,跟他们本不是一头的,他们奉了陛下的密旨,要拉河道的官员来顶罪,明眼人都瞧得出,这是拆东墙补西墙,堪堪堵住百姓的嘴罢了。
但要是现场民情激愤堵不住,少不得要拉尚方宝剑来撑场面,这是要拉谢长意下水,万一出现暴乱,这罪名谢长意可是逃不脱的,他凭什么帮忙。
楚修文看得清楚,干脆给谢长意找些其他的事情做。
实际上谢长意不愿意帮忙,不是因为害怕担责,是他早就打算好了,他只救人命,不收人心,事情办得不圆满,他顶多担一个无能的罪名,降职处分,杀不了他的头,又有何惧。
江南之行的差事,大皇子的头颅一送京,陛下的心结也就了了。谢长意回京后,本该是平步青云,但他也不惮舍弃一些东西,来换得一个功过相抵。
为官一心求上进,冲势太猛,没个落脚的地,跌下来也就惨重。起起伏伏地给自己造阶梯,有高有低才能爬得稳当。
只是要豁出苦心极力才得来的功绩,需要一份常人难以理解的心胸。
楚修文同陈实朗没有了尚方宝剑的支持,还有后方源源不断的粮草,只是要多费些心血,未必不能把差事办好。
谢长意收了剑,让马千峰带路点了一些地方驻军,翻开地图,朝润州城外一百里远的草头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