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清晨,皇城弥漫着一层薄薄冷雾。
御史大夫江河远的家宅中,一个老妇裹着件灰布袄子打开了房门。
老妇满脸愁容,连声叹气。
别人儿子做官加官进爵,好不风光,可她儿子,三天两头下大狱,这次更是关了大半年。
她一个孤寡老婆子,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儿子回来。
又是一声叹息,老妇想往厨房走,可刚走了一步就看见她房门口地上放了张字条。
老妇捡起来一看,顿时眼眶发热。
字条上写着:娘亲,儿子在狱中一切安好,等陛下消气了,儿子就回来了,你在家中照顾好自己,一定要等我回家。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
老妇捧着字条,又哭又笑。
另一边,伍小六拿着一筐蜡烛纸钱忐忑不安的过了东城门。
东城门守卫的鬼面军已经撤了,一切都好像是恢复了曾经的秩序,但是伍小六心里有事,一脸苦大仇深。
城门口的守卫多瞧了伍小六几眼,但看他的样子,就是去上坟的,也没过多盘问,伍小六顺利出城。
伍小六脚程从没如此快过,他几乎是一路小跑的到了城外乱葬岗。
瞎子把他打晕前跟他说的话,他都记着,瞎子人不错,跟他讲了两遍的事情,也一定不是在诓骗他。
按照瞎子的指示,伍小六很轻易的就找到了那个墓碑上没刻字的坟,他一个浑身都是牛劲的半大小子,没几下就把那坟刨开了。
这坟里没棺材,只有一个不大的木盒子。
伍小六用衣服抹了抹手上的泥,俯身将那盒子拿了出来。
盒子不大,但很沉。
这乱坟岗除了他自己一个人,剩下的估计都是鬼,所以他也不怕人看见,大咧咧的坐在土堆上,打开了木盒。
结果下一刻,他眼睛差点被晃瞎了。
缓了半天伍小六才看清楚,他手里捧着的,竟然是一盒金粒子。
不是几颗,也不是十几颗,而是整整一盒。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金光晃的,伍小六眼眶都红了。
他不过就是给瞎子送了两年饭,没事的时候跟瞎子说说外面的新鲜事,瞎子怎么就给他这么厚重的回礼啊,他就算给瞎子送十年的饭,也抵不过这一颗金粒子。
关上盒盖,把盒子抱在怀里,伍小六失声痛哭。
他老母亲的病终于能治好了,他小妹也终于不用那么早嫁人,他也能把早年被卖进勾栏院的阿姐赎回来了。
哭着哭着,伍小六放下木盒,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重重磕头。
“伍小六愿折十年阳寿,祝恩人长命百岁,百无禁忌。”
“啊欠!”
京城外往北十五里,躺在一车干稻草上的沈云竹莫名其秒的打了个喷嚏。
沈云竹揉了揉鼻子,又重新调整了姿势。
这会儿他的眼睛上已经系上了一圈黑布,但他还是有些惧怕阳光,那宽大的帽兜他始终都压的低低的。
“年轻人,你饿不?”赶牛车的是个老大爷,说着从身上背囊里拿出了一个烧饼。
那烧饼是新做的,一拿出来就散发着面香。
沈云竹是有点饿,但他不想吃,饥饿能让人保持清醒。
“我……”
“吃一个嘛,我家老婆子早上起来烙的,喷香。”
“那来一个吧。”
反正都不知道哪天会死,还是吃饱了舒服。
沈云竹接过烧饼,靠在稻草上一口一口认真的啃。
老大爷笑眯眯的,自己也拿了一个吃。
“你说你,年纪轻轻的咋还瞎了?这世道啊,全乎人都不好过活,别说一个瞎子了。”
“大爷,你说的对。”
“再往北走就冷喽,你去投奔亲戚,你这样的,可别还没走到就冻死啦。”
“我尽量不死。”
“咱这样的贫民百姓啊,咱就努力的活,还是活着好,要不,你等明年开春了再去奔亲戚?”
“不行啊,我要去晚了,我怕我亲戚死了。”
“唉,那你路上多小心,北面不太平,我听说好多山匪专门在路上绑人,男的卖去黑苦窑,女的就卖去窑子。”
“没事,我一个瞎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绑了我也卖不出去。”
“长的好看的,不论男女都能卖。”
说到这,沈云竹真反驳不了,毕竟他知道自己长的好看。
一老一少边走边闲聊,耳边是风声和鸟鸣。
原本沈云竹一心等死,却不曾想他还有和老翁在山林间畅聊人生的一天,也算不枉此生。
牛车晃悠悠的在羊肠小路上朝前走,皇城昭狱最深处,气氛已然凝结成霜。
丁墨一脸厌恶的站在红色夜叉面具的身后,“霍统领看够了吗?”
霍惊雷看着那床血迹斑斑的被褥,还有地上随处可见的干涸血迹,他的身体明显绷紧了几分。
“这些血,都是哪来的?”
“死瞎子天天咳血,都是他吐的。”丁墨语气非常差劲,他本来都跟刑部那几个老头子请示完要出去抓李四了,结果这瘟神又来了。
“死瞎子,他瞎了?”霍惊雷转头看丁墨。
虽然红色夜叉面具的表情就是凶神恶煞,但是面具转过来的时候,丁墨还是下意识瞳孔收紧。
“叫习惯了,他装的,他不瞎。 ”
“那吐血又是怎么回事?”
“郎中给看过,五脏俱废,心脉枯竭,随时会死。”说到这里,丁墨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沈云竹的脉他也把过,真的是如同千疮百孔的破布一般,随便一碰都能碎。
所以,沈云竹越狱这个事,丁墨还是接受不了。
“你出去吧。”霍惊雷没再看丁墨,冷声下达命令。
“行,那霍大人,自便。”丁墨早就不想伺候了,扭头就走。
走到江河远牢门口,江河远赶紧招手拦他。
“丁大人,丁大人留步。”
丁墨顿足,斜眼看江河远。
“我四十九监那小兄弟,真越狱了?”
“是。”
“神人啊,真神人。”
“放心江大人,我会把他抓回来继续跟你作伴儿的。”
“别呀,人都走了,你还抓人家干嘛,再说了,抓人是刑部的事,你一个牢头你去抓人,你……”
江河远说话这会儿,丁墨都走远了,等到脚步声都听不见时,江河远才把最后半句话说出来,“你欠不欠啊。”
江河远重新凑近油灯看书,刚看一眼就听见下面传来一声嘶吼。
声音像是困兽一样,愤怒中又夹着一丝挫败。
“沈云竹,你真行啊,你在我眼皮子底下藏了两年。”
“好,好样的,我能杀你一次,我还能杀你第二次。”
“你等着,你给我等着。”
离着近,霍惊雷发疯的声音江河远一字不落的全听见了,沈云竹三个字,就好像是炸雷一般劈在了江河远的脑袋上。
他虽是文官,但沈云竹的名字,满朝文武没人不知道。
百年前,大虞建国。
圣祖皇帝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利,一手创建了暗潮阁。
这暗潮阁说的好听是用来保护皇帝安全的,实际上暗潮阁就是皇帝用来监察所有臣子的特务机构。
这么多年以来,暗潮阁培养了无数杀手、刺客、细作、暗卫,他们干着最肮脏的勾当,也是皇帝手中最听话的狗。
而沈云竹就是暗潮阁建立百年中最出类拔萃的刺客。
都说刺客要隐姓埋名,但沈云竹不需要,他就是暗潮阁亮出来的明牌。
沈云竹十三岁完美刺杀两军交战时敌国统帅一战成名。
十八岁就站在了琅嬛榜武功天下第一的位置。
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他在满朝文武心中,就是悬在脑袋上的利剑。
前几年,沈云竹这个名字的可怕程度甚至高过了暗潮阁。
可就在两年前,忽然有传言说他死了,跟着他一起死的还有大学士柳宗裴一家。
这事没人敢议论,内情如何,也没人知道。
江河远捏着书,思绪万千,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只在传闻中听说过的杀神,是那么温和有礼之人。
想到这,江河远长叹一声,在心中说道。
没人愿意当鹰犬的,或许沈贤弟,有他自己的苦衷吧。
半晌后,在四十九监舍发完疯的霍惊雷快步走上旋梯。
江河远瞅着那红面具,也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其实暗潮阁里也不是只有沈云竹一个高手,还有另外一个那就是霍惊雷。
只不过沈云竹都死了两年了,霍惊雷还是没能成为天下第一,如今沈云竹复活又逃走,属实又打了霍惊雷的脸。
如此一想,这瘟神刚才在这发疯破大防,也是情有可原。
收回目光,江河远重新看书,目光看似平静,实则内心巨浪滔天。
太子的事他也听说了,皇帝糊涂啊,太子那么好的一个储君,竟然就这么死了。
他之前当堂骂皇帝昏庸,说国将不国,还是骂的轻了。
这样的帝王,这样的国家,他这个言官,不做也罢。
更何况,他上次骂的那么难听,怕是这辈子也出不去了。
十天后,就在江河远已经认命的要将牢底坐穿时,让他官复原职的圣旨到了。
同一时间,远在北方一片白雪皑皑的树林中,一队人马快速的向前奔袭。
为首的男子,浑身上下一身黑,捂的严严实实的帽子斗篷下面,只露出一双目光无比凌厉的眼睛。
虽然没露脸,但他身形健硕颀长,纵马的动作干脆利落,看着就很养眼,毕竟,自古帅就是一种感觉。
“嗖!嗖!嗖!”
随着利箭划破空气,队伍后面的好几个人,全都被击落掉马,为首那男子根本顾不上回头看,只能是护住坐在自己身前的人继续往前跑。
然而箭矢越来越密集,直到剩下俩匹马。
“少主,你快走。”
马儿嘶鸣声,响彻整片树林,刀剑相碰,利刃入肉,热血染红了路上的白雪。
慕澄含着眼泪,没敢回头看。
他见前面有岔路,后面追兵还未到,便抱着怀里的人翻身下马,让马跑向左边,他则轻功跃起,攀上右边的树,几个踏落间,消失在密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