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祖母去世的第五年,林克收到了一封来信。
是祖母未能送出的信。
夕阳从阁楼狭窄的窗口投入,温暖又耀眼。林克面前堆着两口硕大的木箱子,大到可以轻松装下两个他。箱子被遗忘了许多年,好像从没有被人开启过。
这些都是祖母的遗物。
林克也是刚刚才知道,祖母原来还有这样一栋古朴的小房子。祖母总是这样,总能给别人意外的惊喜。就算她走后,也不例外。
“收拾完这些箱子,就去吃晚饭。”
从一楼打扫到二楼,又从二楼擦到了阁楼,林克已经饥肠辘辘。只希望箱子里的杂物不要太多,不至于一口气收拾到天亮。
箱子打开……
破旧的记事本、斑驳的空盒子、过期不止十年的唇膏、装着古怪浑浊液体的玻璃瓶……
这些就是祖母精心收集的宝贝,让他摸不着头脑。幼时,祖母经常会向他展示这些奇怪的宝贝。在大人眼中毫无用处,但足以馋哭只有四五岁大的林克。
拿起玻璃瓶到眼前端详,他怀疑是被遗忘的香水,只有半瓶。
打开盖子,小心谨慎的闻了闻。没有预想中的香气,没有祖母身上肉桂苹果派的味道。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祖母烤制的肉桂苹果派了。
林克掩着口鼻打了个喷嚏,是灰尘的味道。
零零碎碎的物件,堆满两口大木箱,不知用途,只剩不为人知的回忆。箱子最底部,还有差点被林克忽略的东西。那是一封信,不知缘由,只是迟迟没能送出。
上面写着,给林克……
湛蓝色的信封,酒红色的火漆。像水晶罩里的玫瑰,独自盛开在野兽的古堡中。
信封沉甸甸的。不需要开信刀,火漆已经随着时间的流动失去了粘合性。
林克将信封打开……
“当!”是一枚金币从中坠落,沉甸甸的敲击着木地板,叮叮当当越滚越远。
没有只言片语,信封中只有一张照片和一枚金币。
金币上刻着……一口锅。
園底,大肚,敛口,双耳。
林克眨了眨眼睛,捡起金币托在手中掂了掂重量,压手!如果这枚金币不是祖母的遗物,他一定会忍不住,想要放在小虎牙间咬上一口。
还有照片。相片纸发黄发脆,像上了年纪的老人家。
照片里的余晖温暖而耀眼。他往窗口望了一眼,差点以为就沐浴在同一片余晖当中。
余晖下的森林、木屋,远处的山峦、城堡,还有……祖母的背影。
如果能再见祖母一面,就好了。林克看着照片,脑袋里都是不切合实际的愿望。
他眼睛很酸,回忆总是让人多愁善感。他脑袋发沉,或许是大扫除导致的体力透支。
林克从没这么渴望入眠,就像连续熬了两个通宵赶毕业论文,站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都能轻松入睡。
他放弃了挣扎,夕阳与他的意识一同越发暗淡,直至消失……
或许只是睡了五分钟,反正林克是这样想的。大扫除还没有结束,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况且睡在逼仄的阁楼,也并非什么明智的选择。
抵抗着困倦,终于睁开双眼。
夕阳已经彻底消失,暗淡的月光从窗口洒入。
不是在阁楼!林克眨着眼,脑袋里一团浆糊。
古朴的木屋和摆设,多么眼熟。他从早上七点就开始打扫祖母的小房子,每一条椅子腿他都认认真真擦过两遍,就差给它们起上名字。
这里应该是一层。
通往二层和阁楼的楼梯不见了。
不久前才擦干净的桌椅、木窗、矮柜,无一例外再次落满灰尘,厚厚一层,光是看着就觉得呛鼻。
还有窗外陌生的森林。的确是森林,而不是公路。那条路,早上才开车经过,现在消失了。
古怪好像会发酵,好像膨胀的面团。
更古怪的是……这里还有一只火红的丘丘。
不用镜子,甚至不用低头,林克就能看到自己火红的肚子,圆滚滚。
他伸手,根本找不到手。
林克整个人变成了一个球。
是红丘丘,是史莱姆,是噗尼。别名很多。
绵软Q弹,浑圆到没有一丝褶皱压痕,只看一眼,就知道手感很棒。他记得祖母指着故事书里的绘图,是这样给他解释的。
祖母给他讲过许多睡前故事。
比如恶龙和勇者。比如美女与野兽。比如七个红丘丘救了误食毒苹果的白雪公主。温馨治愈又匪夷所思……
林克怀疑祖母买到了盗版童话书。但祖母读的起劲又投入,嗓音温柔又催眠。他有一种无法打破这份宁静的错觉,以至于从没机会提出疑问。
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和公主都有个美满的结局,但红丘丘就不一定。
99%的红丘丘,都会被勇者和王子打成丘丘胶。毕竟他是野怪,是升级材料。
林克左手就是一张木桌。沉睡前刚擦干净的木桌,灰土又覆盖了厚厚一层。上面摆放着似曾相识的香水瓶子,他还记得“香水”呛鼻的灰尘味道。
“啪”一声轻响。
没有风,木桌上的笔记本摇摇欲坠,左右挣扎,最终还是掉落在地上。
笔记本正面朝上,翻开到中间一页。低头就能看见,上面写着……
……烬和……露=……滴……
湛蓝色钢笔字迹挺拔工整,可惜残缺不全。
林克小时候喜欢在祖母的房间探险,他看到过类似的古怪文字。
比如,灰烬和雨露=神圣水滴。
比如,巨峰右翅和螳螂卵鞘=美味鱼饵。
比如,猫指甲和黑犬毛=替身玩偶。
小林克怀疑过祖母是位女巫,但女巫绝不会有如此慈爱的琥珀色眼睛。
祖母还有一口大锅,神秘的告诉他,那是炼金釜。小林克会躲进去捉迷藏,不小心在釜里睡着。有一次祖母将他抱出来,往里丢了兔头和鸭毛。那之后林克再没爬进去过,他怀疑这根本是个垃圾桶。
应该是梦,林克十分肯定的想着。是大扫除太累的后遗症。只要闭眼睡一觉,醒来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在惴惴不安中,他真的又熟睡了过去。
风声越来越大,类似于猫咪的尖叫,睡梦中的林克皱了皱眉头。他的睡眠质量一向不错,这不至于将他吵醒。
但林克还是醒了。
饥饿唤醒了他,从早上七点开始大扫除,林克忘记吃午饭,本打算收拾完最后两口大木箱就去吃晚饭。但现在,晚饭……
再次睁开眼睛,小屋没有阁楼,窗外还是森林,林克也还是Q弹火红的丘丘。
原来不是梦。
抱膝蹲在地上,但没有人知道林克是这个姿势。
他现在是一只红丘丘,站着、躺着、蹲着都毫无差别。
从没遇到过这样离奇的事情,林克不知道该怎么做,蹲在地上努力思考,发呆足足三分钟。他的脑子僵硬到转不动,胃里倒是叽里咕噜的不停乱响。
好饿……
林克好饿,但红丘丘浑身到下只有一双大眼睛,没有嘴,是不能吃东西的。
已经开始想念周末吃剩下的半只烤鸡,皮脆肉嫩,特意刷了蜜汁酱料,带着蜂蜜和黄油的浓香与光泽。
扯住鸡腿一撕,热气腾起香气扑鼻。
烤鸡最好配着黄油啤酒,或者他最爱的冰镇可乐。吃一口喝一口,快乐的简直停不下来。
还有比饥饿更让人焦虑,更让人尴尬的事情。林克发现红丘丘不能上厕所,但他……快憋死了。
大扫除一整日,他都没有想起要去卫生间,偏偏这个时候,想上厕所的欲望达到了巅峰。
风声,树叶的沙沙声,远处似乎还有细微的流水声。听得林克浑身哆嗦,圆润的红丘丘像个橘子果冻,DuangDuang的小幅度晃动着。
“呼——”
风更大了,无礼的敲砸着小木屋的门板。
“咚!咚!咚!嘭——”
脆弱的门板被大风直接推开,撞击在墙壁上,弹开又撞上,反反复复。
又是一个哆嗦,寒冷让林克更加想上厕所。
落叶还招呼在他的脸上,带着泥土和潮湿的味道,应该是要下雨了。
“咚、咚、咚……”
这次不是无礼的风声,而是林克跳动的声音。
红丘丘没有腿,像兔子,像小马驹,弹跳着往前移动。幸亏屋顶不算矮,否则就要撞到他的脑袋。
红丘丘也没有手,无法正常的用手关门。只好用脑袋撞,用肚子顶,用屁股推,使出浑身解数。
大风好像在故意调戏林克,门板被它推来推去,开了合合了开。这个时候,只要用手叩上门闩就能解决问题,偏偏红丘丘做不到。
气愤到暴躁,暴躁到无奈。红丘丘马上就要被冻成冰丘丘了,林克想。
门板拍了林克软绵Q弹的肚子一下,不算疼。
“哐!”屋内的木桌居然被大风直接吹倒。
在他奋力顶门的时候,木窗又被大风吹开,忽悠忽悠,冲他招手。
桌上所有的东西全都落了地,摔得零零散散。
林克睁大眼睛,眼看着玻璃香水瓶砸在地上,毫无悬念,轻轻松松支离破碎。
瓶子碎了,或许是心理作用,屋内瞬间充斥着那股尘土的味道。就算红丘丘没有鼻子,林克都能闻到,甚至想要打喷嚏。
浑浊的液体从碎片之间流出,顺着地板的倾斜,快速往林克身边蔓延,画出蛇形的曲线。液体碰到了红丘丘的边缘,就像一滴普通的水珠掉落入滚烫的火焰,瞬间蒸腾,化为乌有。
“咳!咳咳!”
林克被灰尘的味道呛到咳嗽,伸手去捂住口鼻,抬起的手僵硬在半空。
“我的手……”
林克当然认识自己的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满脸失而复得的喜悦。
他变回人了。
正常的人,不是红丘丘,不是史莱姆,也不是噗尼。
可以上厕所了!
甚至连裤子都不需要脱。
大风吹得林克浑身凉飕飕,忽然变回正常人的他,一件衣服也没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