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卿鹤在坐车。

城内的夜路777号公交车是唯一能坐到大黄山道观的公交车。傍晚时分，逢魔之刻，天地间阴阳两气逆转，非人生物开始活动。

山路颠簸，行驶还算平稳的公交车在城市中的最后一站停下，打开车门，一个背着书包扎着双马尾的女孩走上车门，后面的三岁小孩紧跟其后。

随着门轴合上的声音，车子又继续往前行驶着，很快那热闹的小城市便被甩在身后。

女孩往后看了看，空荡荡的公交车橙红色的硬座椅，一个抱着书包穿着熟悉地大丰中学的校服，她回头看了一眼试图扯她衣角的小孩，烦躁的揉了揉脑袋。

“服了你父母了。”

说罢两手将小孩抱了起来，坐到了宋卿鹤前面的空座位处。

小孩一张脸圆圆的，头上短发松散，穿着吊带裤，格外讨喜的样子。

没一会儿小孩就把脑袋趴在了女孩的肩膀上，两只肉嘟嘟地小手也扒着她，提溜着一双眼睛往宋卿鹤这里看。

女孩拍了一下男孩的小屁股道：“坐下。”

不过没什么威慑力，声音也明显不是生气的样子。

小男孩往后凑着，像只毛茸茸的小狗，伸手一讨食就更像了。

“团团。”

女孩以为小男孩是在跟自己嘟囔，侧了侧耳朵道：“说什么？”

小男孩盯着宋卿鹤，小手一直努力往他这边伸着。

“团团。”

女孩扯了扯竟没把他扯来，然而小孩的声音糯叽叽，小小的热乎乎地一只抱着她的脖子，让她也发不起脾气，声音也不自觉软了下来笑道：“说的什么啊你？”

后座的宋卿鹤往后靠了靠，然而后面是一辈，他无处可躲，无奈小声道：“没有，我没带。”

这个小家伙可不是什么陌生人，甚至不是人。

公元前334年，越国灭，山魈东迁，于日本九州西岸登陆，此后俗称“九州山童”。这看起来可可爱爱的小娃娃正是大黄山附近的一只小山神。

宋卿鹤他们平常在大黄山时遇到一些繁重的活也会请它们来帮忙，需要付出的也并不多，只要给小山神们一些爱吃的饭团就好。这些小山神人小力气大，有移山填海之能，平常宋卿鹤他们遇见了也常会投喂小山神一些饭团吃。

女孩听到后座传来的声音，后知后觉侧头去看扒在自己脖颈间的小屁孩，这一看果然是在朝后伸手，她回头终于正眼看向抱着书包的宋卿鹤。

男孩和她差不多的年纪，脸长的还行，就是面无表情看起来冷冰冰的。

女孩把小男孩的胳膊扯回，试图让他坐自己腿上。

“别去惹人家，一会儿就到你家了。”

小山神呆萌的抬头看女孩，这个样子它看不到宋卿鹤，于是又哼哧哼哧地想要站起来。

女孩一时不查还真让他又扒住后面的椅子背了，小山神一只小胖手紧紧地抓着椅子背，肉嘟嘟地小脸努力往后蹭，两只小眼睛滴溜溜地看宋卿鹤。

“团团！”

女孩脸都红了也没撼动他的手，又害怕椅子背的棱角把小男孩的手刮破，放弃蛮力开始掰他紧紧扒着椅子背的小手。

“坐下！什么团团啊？”

宋卿鹤抱着书包的手紧了紧略有尴尬，小声且快地道：“都说了没有。”

女孩听出了不对劲，她奇怪看向宋卿鹤：“你知道他说的什么？”

宋卿鹤又看了看女孩，似乎是在纠结，最终仍面无表情着一张脸道：“饭团吧。”

女孩于是问小山神道：“你想吃饭团？”

小山神嘟着嘴，仍旧看着宋卿鹤。

然而宋卿鹤是真没买饭团。

女孩掏了掏自己的口袋，掏出块同学给的糖戳到小山神脸边，戳出一个小窝道：“吃糖吃糖，等会儿回家再吃饭团。”

小山神犹豫着张开嘴。

糖进了它嘴里，它一双小眼睛就睁大了些，然后就乖巧地坐了回去。

女孩摸着他的小脑袋小声问：“你家人是道观的人吗？玉清观，听名字还挺好听的。”

她是在路上捡到的这小孩，问他名字他啥也不说，就在女孩犹豫着要不要送他去警局时，小孩说了句玉清观，然后带她找到了写着玉清观名的站台。

窗外的烟霞逐渐变成深墨色，公交车带着他们从山间的盘山公路呼啸而过，期间又开了两次车门，不过并无人上车，最后停在了一处路灯昏暗的有着青石阶的马路上。

车门打开，宋卿鹤率先下车。

女孩怔了怔，然后抱着小山神也下了车。

她仰头看着不远处有着红灯笼的古典道观，心里有一些奇异的情绪。

站在青石阶上的宋卿鹤转头跟女孩道：“走吧。”

女孩左看看又看看讶然问道：“我？”

宋卿鹤点了点头。

女孩颦了颦眉，不自觉抱紧了怀里的小山神，她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声音高了高道：“你认识我？”

宋鹤卿打量了她一番摇头：“不认识。”

女孩冷哼了一声：“那说的这么熟稔干什么？”她特意往旁边跟宋卿鹤拉远了距离。

这人古里古怪的。

宋卿鹤站在原地略微不知所措——不知道是不是该采取措施。

小山神回过头来看宋卿鹤。

女孩看到小山神的样子，又想到公交车上小山神率先跟宋鹤卿搭话，想到了什么问：“你来玉清观干什么？”

宋卿鹤道：“我住这里。”

“你是道士？”女孩愕然。

可他明明穿着大丰中学的学生服。

“嗯。”

小山神忽然朝远处指了指手指：“团团！”

两个人一同朝不远处看去，道观门内走出一个捧着瓷器盘子，穿着淡色休闲道服，头上梳着道家发髻的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走出，棱角分明的脸上是一贯的严肃，瓷盘中装的正是小山神喜欢的栗子饭团。

小山神一下就挣脱了女孩的手，迈着极快的小步子跑到了青年男子身边：“团团！”

青年男子将一整个盘子都递给了小男孩行了个标准的抱拳礼：“多谢小山神。”

女孩还没因小男孩找到家人松口气，就眼看着那小男孩凭空消失不见了——带着那一大盘饭团。

山林风起，青年重新抬眸朝这边看来，淡色袍角微动，俨然是画中才有的景色。

女孩直勾勾地看着那边，倒退一步。

宋卿鹤以为她要跑了，连忙腾出手来掐诀。

女孩刷一下以更快的速度倒在了地上。

掏出符咒来的青年：…………

严阵以待的宋卿鹤：…………

一个穿着白色体恤，破洞裤，短发运动鞋的青年从拐角走出，摸着下巴道：“年轻人就是好啊，倒头就能睡。”

宋卿鹤看了眼青年胸口带的胸针上大写的二字叫了声：“二师兄。”

又对旁边明明穿着淡色道服，手臂上却有一道橙红色显眼的杠的男人道：“大师兄，我回来了。”

“嗯。”

那破洞裤青年上来勾住宋卿鹤的脖子笑道：“知道你回来了，我们都有眼睛。”

宋卿鹤一共有六名师兄弟，其中大师兄和二师兄常驻道观，其余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只是偶尔会回来上上香拜拜祖师爷。

“师姐他们走了吗？”

破洞裤青年应了一声道：“忙的很，开公司就是这点不好。”他看了看地上的女孩道：“你们怎么碰见的？”

宋卿鹤道：“碰巧，小山神把她引来的。”

听着三个人的谈话，地上的女孩心脏砰砰直跳。

做梦？

这么离奇的梦？

她怎么还不醒？

过了一会儿听不见三人的声音了，女孩微微睁眼，面前三人正垂头看向她，女孩有一瞬间真感觉自己要昏过去了。

那个说话最活泼的青年蹲下来朝她笑着打了声招呼：“吆，醒了啊，睡的怎么样？”

女孩半坐起身，伸出拧了一下自己胳膊：“嘶。”

救命！她好像碰见真的了！

青年表情略有奇怪：“你感觉疼吗？”

女孩迟疑地点了点头：“那什么，如果没事我就走了。”

青年挠了挠头，为难地看了看更为严肃的被他们称作大师兄的人，半晌又看向她，问道：“你要走去哪？”

女孩道：“回……家？”

青年眉间皱的更深了。

“恐怕不行哎。”

女孩往后撤了撤身子道：“为什么？”然而当这句话从她口中脱口而出，她便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这种冲动让她恐惧又害怕，让她无法克制。

大师兄柳致羽看到女孩身上的怨气立刻道：“退后。”

二师兄马清明朝后跃起，躲过那道怨念。

女孩不明所以，怔愣地看着他们道：“呃，好厉害，这是什么保留节目吗？”

柳致羽手上黄符燃起，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个瓷瓶，口中念着不知名的句子，调子谲异。

女孩茫然听了片刻，忍不住无语道：“别念了师父！”

然而她看不到自己身上的怨气在逐渐加深，甚至让她整个人显露出了非人的样子，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她的理智逐渐丢失。

“吵死了！”

掐诀的马清明怒喝一声：“曲棉！阳间事有阳间人！不要再执迷了！”

曲棉已彻底化作死亡前的样子，瞪着一双怨毒的眼朝离自己最近的宋卿鹤扑了过去。

亮丽的光从宋卿鹤的手中爆发，女孩发出嚎叫，宋卿鹤侧身躲过她的攻击。

下一刻柳致羽手中出现红线，将女孩捆住收回白瓷瓶中。

马清明松了口气。

没松完，自家大师兄的腿已经朝他踹过来了。

恶鬼的事情解决了，终于能暴打自己不靠谱的师弟了。

柳致羽冷冷地瞪了马清明一脚，转身率先朝道观内走去。

路上马清明一瘸一拐龇牙咧嘴地问宋卿鹤：“你认识这小姑娘？”

不然刚刚怎么手下留情，这可不是他家小师弟的作风。

宋卿鹤抿了抿唇道：“不算，听说过。”

这女孩是他隔壁学校的，上个星期听说与家里人吵了一架，然后跑了出门，结果遇到了一个神经病，一刀就把女孩捅死了，为此他们学校还开了安全大会。

想到这里宋卿鹤又道：“大师兄，你记得跟我班主任发我到家了。”

柳致羽掏出手机给宋卿鹤丢了过来。

宋卿鹤打开，点进群里，然后看着满屏地我到家了，加一。

马清明看了看前面大师兄冷漠严厉的背影，摸了摸鼻子。

得，他这一顿揍恐怕是逃不了了。

＊

祖师爷画像前，马清明跪在蒲团上垂着头，那盛着少女魂魄的瓶子放在供台上。

柳致羽拿着温润结识的竹节棍冷声问他：“错在何处？”

宋卿鹤这才知道，原来那恶鬼不是二师兄不小心放出去的，而是他知道里面有恶鬼，却仍然打开放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