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他们在布满流萤的草丛嬉戏了很久,一直到阮家六妹困得不行才回去。
阮鸣鸥背着困到不想走路的六妹,南有音和徐寂宁分别走在他的两边,草木摩擦他们衣角的沙沙声与林中大大小小的虫鸣交相辉映,他们笑着谈着各种大大小小的奇闻异事,阮鸣鸥好几次故意扮鬼吓唬南有音,吓得南有音拽着徐寂宁的衣服躲在他后面咯咯直笑。
阮鸣鸥讲完一个关于殉情的爱人化为海上自由的飞鸟时他们走出了树林,望着月光下沉睡的渔村,徐寂宁忽然开口说他与南有音要离开。
他说非常感激阮鸣鸥的收留相助,又说考虑未来生计,终归不能久留。
南有音知道他在担心两人身份暴露,她也抓紧找了几条理由表示两人确实该走了。
阮鸣鸥对他们突然说要走有些措手不及,多次挽留无果,只好问道:“你们打算先去哪儿?”
徐寂宁道:“之前在铜城认识几个朋友,就先去那儿吧。”
阮鸣鸥想了想说明天村子里有渔户去铜城,他去说一声,叫人家顺路捎上他们。
就这样几句话后,一切都定下了分别的基调。
次日用完早餐,南有音与徐寂宁就与阮氏一家告别,阮母说什么也不收南有音执意要留下的一串铜板,阮大哥给两人好大一袋鱼干,阮家六妹揽着南有音的胳膊迟迟不愿松手,与阮鸣鸥一直将两人送到海岸边。
这些天南有音一直与阮家六妹同吃同住,二人之前都没有年纪相仿的朋友,一见面就很是亲切,夜间更是谈了好多女孩子们的心事,临别也愈发依依不舍。
直到临近登船,阮家六妹方才放开南有音,她从怀里掏出一只贝壳手串戴在南有音的手腕上,低低说了一声:“南姐姐,多多保重。”
这让南有音本就有点酸的鼻头更酸了,她摩挲着海螺手串,对着阮家六妹说到:“你也要保重,日后有缘,还会再见的。”
阮鸣鸥扶着徐寂宁登上船,听见了她的话,转过身来半是惆怅半是玩笑地开口道:“那我们呢,日后还会相见吧?”
南有音不想让离别显得太沉重,她故意轻快道:“说不定哪天你的海鸥朋友就会引着我重新来这儿呢。”
“不过下一次相遇最好不是在小渔村啦,”阮鸣鸥望着无比广阔的海面,笑着说道,“最好再见面的时候我撑着船划过江水,你骑着马过桥,一抬眼恰好对上了。”
南有音也笑了,她说:“到时候记得提醒我请你喝酒。”
她扶着阮鸣鸥的臂膀,稳稳当当地跳上船,手指与手心离开那结实而燥热的臂膀时心中不自然的空了一拍,她垂下眼帘,等船驶出一段距离时才回首看向岸边。
而阮鸣鸥正望着她笑,见她回头,将两只手圈成喇叭状向着她喊道:“南姑娘,再见啦——”
他说“再见”,总盼着还会有再次相见。
南有音也把手圈起来做喇叭状,喊道:“谢谢你们,有缘再见——”
她的声音飘荡在海面上,有些七零八落,她不想承认她有点哽咽,只一昧的责怪海风,而后又希望飞来飞去的海鸥会将她的话语完整地传递到阮鸣鸥那里。
帆船慢吞吞的驶离末南村,南有音站在船尾,一直等到彻底看不到岸上的身影,才回到船舱。
“有音。”徐寂宁轻轻唤了一声有些失魂落魄地姑娘。
现在只剩下徐寂宁与南有音两个人了。
南有音看着眼前这个无比熟悉的面孔,自然而然的想到了徐府的高墙,想到了朝廷的任务,她恍惚间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那几日海边落日夕阳,林间繁星流萤好像一场虚幻的梦,她把脸埋在两只手中,不愿去看现实,想让那些缥缈若梦的快乐感觉留存更久一些。
她不想戳破那个温馨无忧的肥皂泡,闷闷道:“徐寂宁,你先不要跟我说话。”
徐寂宁很体贴地沉默了,他注视着南有音,直到好久以后南有音一抬起头,就对上了他柔和的目光。
五天后,他们抵达了铜城县。
徐寂宁表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求见岭南巡抚薛停,他至少需要搞清楚皇帝派他来的目的以及他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然而比较尴尬的一点是上次末山的一场火烧光了他们所有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现下他们二人又是渔民打扮,被县衙的守卫毫不留情的赶走了。
南有音试图用临行前阮家大哥送他们的一袋鱼干贿赂,被嘲笑铜城近海,最不缺的就是鱼后灰溜溜的无功而返。
最后徐寂宁提出了守株待兔计划,他和南有音在县衙不远处的茶馆二楼坐下了,等着薛停什么时候出来就什么时候冲上去相认。
南有音抠抠搜搜地选了店里最便宜的大叶粗茶,她鱼干吃多了,口渴得厉害,连着喝了好几杯,没尝出着最便宜的茶便宜在哪里,反而觉得味道更苦更浓,喝到嘴里更有味道,忍不住道:“这茶真不错。”
徐寂宁谨慎地抿了一口,两条细眉毛立刻皱了起来,若不是南有音一杯接着一杯喝得过瘾,他真要怀疑南有音故意诓他尝这种一个柴火味的东西。
在末山颠沛了几日,徐寂宁的长进之一就是他现在能勉强咽下那些过去他觉得难以下咽、不得不吐出来的食物了,一来是他终于体会到没钱的滋味,在码头知道了原来天下还有许多百姓连那种糙米粗粮也吃不起,二来他不想让南有音不开心,每次南有音见他又咽不下什么东西,无奈之中多少带着些嫌弃。
徐寂宁忍着唇舌间那种劣质茶水的柴火味,喉结梗了梗,但还没彻底咽下去那口茶,就看到南有音又在发笑。
不等他发问,南有音就直接说道:“你这个样子好像在逼自己咽下一口痰。”
“咳——”
那口茶在喉咙里走岔了路,呛得徐寂宁猛咳起来,南有音立刻去拍他的背,才拍两下徐寂宁就挣扎着逃跑了,扶着桌子一边喘气一边从咳嗽的间隙中挤出一句话:“我又不是蚊子,哪值得你用那么大的劲儿。”
南有音眨眨眼,讪讪道:“是么?我觉得我刚刚的力道要是拍蚊子,蚊子都会觉得我温柔。”
说罢,她又拿起桌上的茶壶往自己杯里倒茶,正打算一口闷了,却看到徐寂宁盯着她。
她还是喝了那杯茶,然后挑挑眉毛说道:“我又不至于像你一样,咽口茶水像咽口痰一样难。”
徐寂宁是不知道她开完那么恶心的玩笑之后怎么还能继续面不改色的喝那壶味道极差的茶,很是无奈:“有音,下次吃什么或者喝什么的时候别开这么恶心的玩笑了。”
“这些道理我当然知道!”南有音从徐寂宁温和地语气里听到了一点说教的意味,这让她有些不耐烦。
自她被南氏夫妇从山村接到京城,她上得第一堂课就是学习各种规矩礼仪,几年下来她也勉强算得上大方得体了,一直学着当言行举止都有分寸的京城闺秀,本来倒也没什么,只是忽然在末南村住了几天,她跟着阮鸣鸥和阮家六妹一块肆无忌惮的插科打诨,似乎又重新回到幼时无拘无束也无遮无拦的乡村,又变回村里那个粗野的丫头。
她想到了与她肆意玩笑的阮鸣鸥,即便离别多天想起了仍然觉得心里发酸,她知道那是伤心与惆怅的感觉,但她总不想承认,毕竟她知道不出意外的话,她不会跟那个海边渔村的青年再有什么交集了,她的余生已经始终是徐府的少奶奶了,尽管她像不想承认自己的伤心一样不想承认这一点,但事实就摆在那里,随她怎么想都无济于事实。
她想她只是偶尔脱缰,一时找不回那种被束缚的感觉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南有音对着徐寂宁嘟囔道,“可是这里就咱们两个人呀,随便点又怎么啦,等回了徐府——”
她叹了口气,有点闷闷不乐:“我肯定规规矩矩的,就像被捆起来一样老实。”
“被捆起来?”徐寂宁愣了一下,他的三姐徐静祺也说过这样的话。
徐静祺最讨厌徐府的规矩礼教,她说她在这个时代束手束脚,像是被捆住的,任人宰割的螃蟹。
徐寂宁不懂三姐的话,他说三姐的手脚没有被捆住,分明可以自由行动呀。
他还记得他说完后三姐先是义愤填膺地发表了一通长篇大论,其中诸如“压抑和泯灭人性”、“吃人的礼教”等字眼他是一个也没听懂,最后三姐眼神渐渐颓唐起来,她很是疲倦的对他说道:“寂宁,我说的那个‘自由’跟你说的不一样。”
“那是什么样的?”他问道。
“我说不清楚的,寂宁,你不懂,”三姐摇摇头,她好像无比的寂寞,但她还是勉强笑了一下,“虽然你不懂得,但是未来有人会懂,你的后人会明白。”
徐静祺总所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但徐寂宁始终无法想象出另一个世界的样子。
他努力试着从南有音的角度思考,想要理解他逝去的三姐,轻声问道:“有音,你觉得那是束缚吗?”
“束缚?”南有音思考道,“倒也不至于那么严重吧,虽然有些规矩礼制繁琐多余,可有可无,但规矩自然有规矩的道理,在京城大家都很守规矩礼仪,说话温声细语,办事也都斯文体面,这也挺好的。”
“只是我太顽劣了,总是想为所欲为。”南有音又轻快道,“不过还好啦,其实让我呆着哪里都一样,我都可以。”
“真的都一样吗?”徐寂宁问道。
他自小在母亲的教导下循着各种规矩礼仪长大,除去过去三姐总是提起的那些,他很少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总觉得乡野村人缺少礼仪,但他发现在那个他觉得粗俗无礼、大家都很随便的村落里,南有音脸上的笑容似乎更多一些。
南有音回答道:“肯定不会完全一样啦,可能快乐多点少点的吧,不过我都能适应呀。”
徐寂宁想起他的三姐每年都会扳着指头数她“穿越”过来多少年了,然后叹气说她仍然无法适应“封建王朝”……
一瞬间徐寂宁在想三姐口中的“自由”会不会在南有音笑得更为开怀的乡野之间,他想他是永远弄不清楚的,他只好将目光放到现世的人身上。
他轻声对南有音说道:“即便你能适应,但还是更希望你能快乐多点儿。”
南有音眼睛一亮,她非常开心地笑了,她叫道:“徐寂宁,你能说出这样的话真不错!不愧是我的朋友。”
“朋友?”
“对呀!目前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啦!”
南有音笑得很灿烂,但徐寂宁仍感觉到一点点来源不明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