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茶馆终于带来了消息。
老板亲自露了面,但奇怪的是,他是跟拜遥一起过来的。
他先跟喻尺夜道歉:“晚了一日,还望公子勿怪。”
自靖阳侯府回来后喻尺夜一直心事重重,说不碍事,又看向拜遥:“前辈为何会跟老板一起过来?”
拜遥道:“我的事不急,你们先说。”
说罢便去了一楼大堂坐着,这客栈果真没有旁的客人了,一楼也是冷冷清清。
喻尺夜心下感到奇怪,但也没有多问,与练清竹一起听老板送来的结果。
老板道:“公子所托的那件事,春风茶馆调查多日,终于有了些结果。”
喻尺夜神色一紧。
老板顿了顿,又道:“因在下与拜公子是朋友,便先去问了他可不可说,拜公子说无妨,我这才把结果给公子送过来。”
练清竹道:“这却是有意思了,莫非这结果涉及拜氏?”
老板叹了口气:“喻公子要调查西六州原边防统帅乌云鸿,此人兵败之后降了赤漩,后来又在赤漩营中神秘死亡,身后事务皆无迹可查,似有人刻意为之。”
喻尺夜:“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败将叛将,谁会特意为他做这些,必然有古怪。”
“公子想的没错,”老板拿出一个信封,从中抽出一份文函给他,“我们追查到一个人,此人深入西成将乌云鸿所经手之物一一焚毁。”
喻尺夜立即明白乌云鸿手中有什么重要东西为人所忌惮,谁会忌惮他?他降了赤漩……喻尺夜道:“乌云鸿的死也不简单?”
老板道:“公子不正是怀疑西六州兵败赤漩这一结果有问题才委托我等调查的吗?我们想从乌云鸿生前身边的人下手,发现无论副将、随从还是他的姬妾都意外发生了变故,或死或痴傻,唯有一个在营中遭他强占数日又逃走的女子还活着,我们细心打探,据那女子回忆,西六州尚不曾兵败时乌云鸿曾与赤漩将领私下见过面。”
喻尺夜紧紧皱着眉,想起了在靖阳侯府书房密室出现的呼延辉。
“那女子一面之词,难以说明什么,”老板道,“我们又往乌云鸿老家探查,发现他一家老小也死于恶疾,而在其祖坟之中发现有隐蔽掩埋的黄金珠宝两箱,其中一批宝珠上镌刻的图纹不常见,却是赤漩少数贵族才能用的飞鸟纹。”
他说这些话神色都很是平常,想来是调查的稀奇古怪事太多太多了,说完便将一枚宝珠从袖中取出。
喻尺夜接过来,眼中的怒火已经压不住。
他不忿于西成败给赤漩,以西六州的兵力对上当时的赤漩军怎么也可以五五开,却输的惨烈至极,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古怪,他不相信只有自己看了出来,可是从没有人提,大家就像是被蒙住了眼睛一般。
这些证据列于眼前,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乌云鸿死的蹊跷,他的亲人随侍死的也蹊跷,必然有人故意想掩埋什么。
“至于乌云鸿的死,”老板继续道,“我们查了那段时间江湖上有动静的杀手,查到了猎金刀,他也躲躲藏藏,我们找到他,他说他干了一单大生意,买主事后想对他下手,一问之下正是猎金刀杀了乌云鸿。”
“买主是谁?”
“他不知道,买主很神秘,杀手的规矩也不好打听这些,但他那时留了一手,跟踪接头人,发现接头人来自于靖阳。”老板说着,把猎金刀的证言递给了喻尺夜。
“从乌云鸿幼年查起,只要有心,总能寻到些端倪,”老板道,“他二十五年前便从了军,当时不叫这个名字,他在牧苍道曾将军手下,很受器重,后来又调到西六州,一路飞升,当时的曾将军正是今日的靖阳侯。”
这一点喻尺夜当然知道,二十多年前靖阳侯曾带兵戍边,军功累累,后来受封侯爵,迎娶了皇妹灵韵长公主。
老板道:“至于一开始说的那个抹除乌云鸿各种痕迹的人,追查之下,千丝万缕之中也有一些线索,这人曾与灵韵长公主身边的人接触过。”
他拿出调查来的所有证据,起身道:“公子请我调查,我只能查出来这些,再涉及到皇族公主和靖阳侯府就十分危险了,若还有疑问,不如请拜公子给您解答。”
拜遥还孤身坐在大堂里,谁也看不懂他眼睛里的东西。
“拜前辈。”
拜遥回首看到他们,道:“这客栈我已经包了起来,不会有外人,便在这里说吧。”
喻尺夜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道:“星河会武前,我请前辈帮忙留心靖阳城中出现的赤漩人,前辈可有收获?”
拜遥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依仗着兄长的关系打探了一番,那赤漩小王爷和左威将军以接迎清和公主的使臣身份出现在靖阳城,靖阳侯明面上对他们不屑一顾,暗地里却似乎与他们早有深交。”
喻尺夜紧紧咬着牙,生生把怒火憋了回去,憋的胸腹间一阵闷痛:“与赤漩人深交!”
练清竹将他们调查的、怀疑的一切因果直接串联起来,并说出来:“西六州与赤漩国的战事,很可能是靖阳侯与乌云鸿勾连在一起出卖给了赤漩一些关键的东西,比如军事布防图,乌云鸿的投降很可能也是在做戏,西六州大败就是一场戏,赤漩用利益买下了西六州,得益的只有靖阳侯、乌云鸿和赤漩,后来靖阳侯因为一些原因,联盟决裂或者是怕被发现,买杀手杀死了乌云鸿,抹除了所有痕迹,靖阳侯夫妇与赤漩国都把这些事隐藏了起来,朝廷因此也没有发现西六州大败的异常之处,赤漩逼大黎朝廷嫁帝女给他们老皇帝,看似是逼迫,其实是迷惑,他们要让朝廷以为赤漩得了公主就会适可而止,让大黎人虽然悲愤但也会不知不觉放下警惕,但实际上赤漩人的野心从来不止如此,他们在暗中做着准备,靖阳侯夫妇也在暗中与赤漩人配合,有什么异常就用他们的‘享乐至上’遮掩过去,他们一起谋求的是什么?赤漩侵吞更多的大黎疆土甚至吞下整个大黎,并许以靖阳侯诱人的权位,只是如今时机未到,一切都在秘密进行,未来的某一天,血腥风暴便会席卷大黎的每一寸土地。”
话音落,客栈中一阵死寂,像是有寒冰压在头顶,僵硬的没有一丝声息。
“可是,证据不足。”练清竹补充道。
很多关键的证据都已经被掩埋了,如今的结论大多都还只是推测。
拜遥沉沉叹了一口气,看着喻尺夜,道:“有一个人想单独见你。”
喻尺夜抬眸,看到门口走进来两名少女,一个是拜筝,一个是龙姑娘,也可以说是清和公主,她脸上带着面纱,看不清神色。
喻尺夜与清和公主一句正式的话都没有说过,此刻两人共处一屋,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气氛很是僵硬,喻尺夜的五脏六腑已经被怒火焚烧了一遍,几乎连理智都没有了。
反而是清和公主主动道:“我来,是想请喻世子帮一个忙。”
她年龄小,声音也稚嫩,听起来会让人觉得她很柔弱,但她的眼神却很是坚定沉着。
喻尺夜:“什么忙?”
清和公主拿出一个包裹:“将这些东西带到黎都,公布于朝堂,公布于天下。”
喻尺夜一震,便要打开那包裹。
清和公主却按住了,先道:“你知道我的出身,更知道我的卑微,我被安排来到靖阳侯府就是一场天意弄人。”
喻尺夜不明白她说这些干什么。
清和公主继续道:“我幼时亲眼看到灵韵长公主扼死了我娘,只因为她觉得我娘克死了她最重要的人,没有人为我娘报不平,因她只是一个婢女,也没有人为我娘的死付出代价,因而我想要报复,所以一入靖阳,便试图找出灵韵长公主和靖阳侯府的污点,靖阳侯府没有人真的把我当回事,他们觉得我不值一提,我才有了机会,潜身侯府花费数日查到这些东西,拜公子察觉到了我的动作,他又知道你的怀疑,因此让我来找你。”
她是在解释原委,她是在证明她不是别有用心。
话说完,方松开手。
喻尺夜打开来看,第一眼就看到了一封信。
靖阳侯与赤漩将领的亲笔书信。
下面还有一些其他的证据,足以证明西六州战事有异,靖阳侯与赤漩人有所勾结,并且今后还会有勾结。
喻尺夜脸色铁青,当即便提了剑要出去。
“表哥!”清和公主急声唤住他,“当务之急是把这些证据送去黎都,你若与他们硬碰硬,有了什么闪失,谁来把这些真相公布于天下?”
重要的不止是真相,还有赤漩人的狼子野心,必须得有人揭露一切,让所有黎人都提高警惕,面对将来一定会降临的危难,大黎不能坐以待毙!
喻尺夜顿住脚步,勉强找回理智:“前两日永昌公主在这里,你为何不跟她开口?”
清和公主掀起半截衣袖,手臂上全是鞭痕:“灵韵长公主性格强硬,对我亦‘教导’严苛,我偷跑去星河谷,被她责打了一顿,责打和亲公主,事情说出去不好听,她担心南宫华亭会发现便一直让人盯着我,我们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今日也是趁着侯府人多混乱,托了拜公子帮忙才能出来。”
而喻尺夜看出来,那上面还有旧鞭伤,可见清和公主不止挨了一次打。
“南宫华亭脑子有病,我若当面告诉她必会打草惊蛇,以灵韵长公主和南宫华亭母亲的感情,我也不确定她会不会包庇靖阳一脉,而且……一旦说给她,她会立即带我走,我不想跟她走。”对清和公主来说,这才是重点。
喻尺夜看着她:“你不愿回帝都?”
清和公主摇头:“黎都对别人来说是富贵乡,对我来说却是豺狼窝。”
喻尺夜道:“靖阳已经不安全,靖阳侯很快就会发现自己被调查过,我带你离开靖阳,再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清和公主还是拒绝:“我不想再麻烦别人,他救永远没有自救来的安心。”
顿了顿,她又道:“星河会武时我便知道你心中有正气,表哥,你们尽快离开靖阳,我会回侯府稳住他们。”
若没有星河会武上喻尺夜与澹台誉对战那一遭,她都不知道该把证据交给谁,她生性谨慎敏感,很难信任人。
喻尺夜下了楼,脚步沉重,他与等在楼下的练清竹对上视线,各种情绪顿时都忍不住了。
他还安慰练清竹凡事都要看开,什么看开?这根本就不是能看开的事!想想西六州的‘惨败’,想想西成百姓的日子,想想大黎的屈辱,只觉悲愤难当,恨不能抛弃一切理智,把靖阳侯把涉事之人全都杀.死!可杀死之后呢?靖阳侯与赤漩人还有牵扯,赤漩还有针对大黎的野心,西六州也还在赤漩人的手里……所以他必须要冷静下来。
练清竹虽然还不知道清和公主都给了喻尺夜什么样的信息,但他看懂了喻尺夜的所有感情,心情也跟着变得沉闷难过,复杂至极。
拜遥道:“公主做事周全,靖阳侯那边还未发现什么,门外就有良马,你们尽快出城。”
喻尺夜沉声道:“多谢前辈。”
拜遥道:“此事我兄长不知牵扯进去多少,但无论如何,大黎的百姓和国土更为重要,公义更为重要,哪怕拜氏落罪,我也会帮你们。”
因为可能涉及拜氏,春风茶馆的老板在查到那些东西之后先去问了拜遥的意思,而拜遥说应该把所有真相都铺开,并帮助清和公主跟喻尺夜说上话,他们需要一个可以跟黎都搭上话的人。
喻尺夜对他抱拳行了一礼:“公主那边,还请前辈多加看顾。”
清和公主的安危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她又不愿意走,只能请拜遥帮忙照顾。
拜遥道:“放心,阿筝与她是好朋友,我定不会让她有什么闪失。”
喻尺夜不再废话,拿着东西与练清竹踏出门去,两人骑上马,片刻不停便往城门赶去。
此时再经过这一城繁华锦绣,只闻到了彻骨的恶臭,因为那是累累尸骨堆砌而成。
靖阳侯为何要与赤漩勾连?他从赤漩人手中到底得了多少好处?全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如何把他打入无间地狱,如何讨回大黎的一切,如何向赤漩报这倾国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