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钟婠婠很早就醒了。
因为,从今天开始,她就要开始“上学”了。
自远处看,一素衣女孩端坐亭中,书案上只二三书卷成册,而在她对面,则站着一人——
沈清一袭青衣,人如其名,端的是一副温润清雅的公子之态。
但不同地是,他那一双狐狸眼始终微笑着,让人忍不住猜测,这人的心底究竟藏着怎样一番狡黠心思。
“殿下,臣今日不讲四书五经,不评政事,只管赏画。”
“赏画?”
钟婠婠歪头,狐疑地看着他。
“对。”沈清下巴轻点,继而从背后拿出一幅画,邀请钟婠婠观看,“殿下且看,这幅画如何?”
钟婠婠应声凑上去细细看着,只见画上所绘皆为暖色笔触,所做乃是一片百姓安居乐业之景。
画上人物灵动自然,栩栩如生,仿若能让人置身其中。
“此画,甚好。”
钟婠婠简单评价道:“画中人栩栩如生,百姓安居乐业,人人面上俱带笑意,甚好。”
“殿下说的对。”
沈清微微颔首,又道:“除此之外,殿下还看到了什么?”
“还有吗?”
钟婠婠又再次低头观察起来。
“殿下再仔细瞧瞧,这画的细微之处。”
沈清的声音清冷,语速缓慢的引导着,“殿下可能看到这画上可还有什么不妥?"
钟婠婠皱了皱眉,随即摇摇头,“没什么不妥啊……”
她俯身,离那画纸愈来愈近,“只是……”
一股类似铁锈的气息钻入鼻尖,钟婠婠不禁蹙眉,“这味道……”
彼时,沈清终于叹息道,“殿下闻到了吧,这是人的血腥气。”
闻言,钟婠婠骤然抬头,一脸不可置信,“竟有人拿人血作画!”
这么恶心?
见女孩惊讶,沈清点点头,语气不慌不忙,似乎并不觉得将这种污秽之物拿到小公主面前有什么不妥,他道:“殿下可知,这画上每一处笔墨,皆是来源于那些死于饥寒交迫,欺辱打压的百姓们。”
竟是如此?
钟婠婠低头看着那幅画,不语。
只听沈清又道:“那殿下可知,这幅画的作者是谁?”
听此,钟婠婠抬头,抚摸那画的右下角,那里拓着一个鲜红的印子。
“这是何人?”
女孩垂眸,眼神中若有所思。
何人,竟以此人血作画?这画,又有何意?
“此画,乃是先皇所做。”
沈清语气仍是那般温润,“先皇昏庸无道,见民生疾苦哀嚎遍野却不以为然,并用百姓之血肉做出此画,只是觉得有趣,以此为乐。”
青年说着,一边侧眸看向女孩,紧接着又道,“故此,圣上才做出了弑父杀君这种事。”
是了,这也是钟攸序一生都无法摆脱的罪名。
史官大笔一挥,便给他记了个暴君之名。
听到关于自己的美人爹爹,钟婠婠抬头,却对上沈清那如泉水般冷冽的眸子。
青年的声音仍在耳畔,“陛下虽手段残忍,但实际上却使我大祁安宁长久,百姓安居乐业……世人虽多番指责,但陛下却从未与臣等表达不满,只要大祁能够好,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又道,“殿下,这便是臣教您的第一课……”
青年眼神远远望去,只见一片清澈湖水,“君心,应如此。”
“殿下,您可懂了?”
沈清收回视线,看向眼前的女孩,目光温和如初。
钟婠婠怔忪着点了点头。
但她还是不理解。
钟攸序如今的暴虐性情,好像与你说的不太贴啊……
……
下学之后,穆十一早早便在不远处等候了。
接上钟婠婠,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只是,忽逢一角落中人群喧嚣,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语落尽了钟婠婠的耳朵里。
“下贱胚子!呸!”
“敌国不要的贱种!”
唾骂声,伴着偶尔的拳打脚踢。
“这群人真是大胆。”
穆十一暗自道了声,登时便拔剑朝那处走去,用剑尖拍打其中一人的脸颊。
“你们在做什么呢?!”
那人微微愣神,冰冷的触感让他有一瞬毛骨悚然,其他人也应声回头看,面上还带着好事被打断的不满,待看清来人,一见是钟婠婠,立马慌神,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地哗啦啦跪倒一片。
“殿下!”
“拜见殿下!”
“拜见殿下!”
“殿下万安!”
诸如此类。
穆十一怒目,冷声训斥道:“你们是哪个宫里的?在此处吵些什么?!”
一群人低着头,悄声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推搡着半天说不出一句来。
钟婠婠只瞟了一眼,随即将目光移向人群后方的瑟缩着的男孩。
倒是巧。
钟婠婠想。
眼前人倒不是别人,不就是前几日救助过的盛国质子吗?
东方宿。
“你怎么在这儿?”
她问道。
此处可离他的居所远着呢,无端端的,他一个人来这儿干什么?
“我……”
男孩抬头看她,声音沙哑。
见他一抬头,钟婠婠这才看到男孩流血的额头以及微红的嘴角。
“他们打你了?”
钟婠婠掏出手帕递给他,语气温柔。
东方宿抬头,一双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他抿着唇“嗯”了一声。
“唉……”
钟婠婠叹息道,而后颇为爱怜地将手帕塞到男孩手里,“收着,自己擦擦。”
可怜的气运之子,这都是老天让的啊。
与此同时,穆十一将女孩的动作尽数收入眼底,心中莫名升起一阵酸涩。
殿下对谁都是这般好。
面前的人是这般肮脏,甚至话都说不完一句,但殿下还是愿意对他释放善意。
穆十一握住剑柄,目光始终追随着女孩的动作。
那边,钟婠婠站起身来,那双与皇帝颇为相似的眉眼此时微微蹙着,虽并不是什么很大的情绪波动,但却让在场人的心如坠冰窟。
“殿下……”
人群中,有一个太监想要解释,他张张口,但却在触及到女孩眼神的那一刻瞬间噤声。
这个眼神,他们太熟悉了。
这双和皇帝相似的眸子,正散发着来自上位者的威压。
以前只是听说当朝的公主殿下性子柔软,善待下人,但他们却忘了,她毕竟是钟攸序的女儿……
此时此刻,跪着的人已经认命的闭上了眼,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
他们却从未想过,殿下她竟然会对这么一个可有可无的质子如此关心啊!
怎么会呢?
“十一。”
钟婠婠轻声唤着,手指指向跪着的宫人,“将他们带下去领罚吧,且记不可罚得轻了。”
“是。”
穆十一应声,而后一记眼刀甩给跪着的人,将他们领走了。
钟婠婠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撇嘴,又转头看向东方宿——
他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怎么每次碰见你,你都这么狼狈呢?”
钟婠婠无奈勾唇,将人扶起。
“怎么样,能站起来吗?”
“多谢殿下。”
东方宿颤巍巍站起身来,十分羞愧地捂住自己那破烂到无法蔽体的衣衫。
“……”
男孩削瘦的胸膛被一览无余,钟婠婠自是注意到了,但碍于少年人的自尊心以及男女有别,她并未提及,只是转过身装作看不到的样子。
早知道,刚才借一下穆十一的衣服好了。
在她身后,东方宿小狗似地盯着那道素色身影。
彼时,一个瘦弱的下位者,一道如有实质般的可怜眼神,再加上男孩褴褛的衣衫,若是有人远远看着,倒是颇有几分饱受蹂躏之人被上位者人抛弃的凄婉感。
但,他们都是小孩子。
“殿下……”
东方宿伸手想要抓住眼前人的衣袖,但奈何抬手间看到自己手心的泥垢,又弱弱地放了下去。
“不打算让本公主去你那喝杯茶吗?”
钟婠婠回眸朝少年笑着。
只是觉着,刹那间……
心生万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