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我好像总是会梦到你,我在还未开垦的田埂上走,其实这里已经不算田了,污水、垃圾和油脂覆盖了地面,没有植物会从这里长出来,但我喜欢在这里行走,在没有工作的时候。
那天我看见了你,你站在电力塔下,还靠得很近,我当时想,这个人真蠢,不知道那样很危险吗?
应该是快到秋天的时候吧?我只记得电力塔后的树叶子都掉光了,就像我住的地方一样,墙皮都掉完了,但是我最近见你,电力塔后有时全是长满绿叶的树,有时又是一大片花海,这次却是绿色的湖泊。
我当时本来想走开,但偏偏看见了离你三米远的地面上那截断掉的高压线,但凡走一步都会被电死的,我认识的好多人就是这么死掉的。
“喂!别动!”
你听到我的声音后下意识想转过来,但被我骂了回去——
“别动!不想死的话抬起一条腿,越高越好,向前跳!单脚跳!越远越好!”
你的身体比我想象得协调,也许是因为高吧,运动神经挺好的,你乖乖地,像我说的那样往前跳,渐渐远离了那根高压线和电力塔,背影越来越小,安全了。
我走了,但你绕着电力塔跑了个大圈,从后抓住了我的胳膊,那时候明明挺冷的,但也许是因为运动,你的手很温暖,力气也很大,差点就抓破了我的袖子。
“谢谢你啊,救了我一命,你在附近住吗?”
转过去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你这么高,身上散发着一种我只在豪华酒店里端盘子时闻过的熏香。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眼睛是绿色的人。
“外国佬?”
你笑着摇摇头,说你是中国人,但是混血,看到我没什么表情的灰白的脸,撕破后血迹点点的嘴唇,磨损出毛边的衣服,还有和你比起来没那么健康的身体,你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放开我?为什么不像其他人那样觉得我有病而远离我?
你居然说要报答我,希望我能对你有所图,这很奇怪。
但我饿了,我好想吃肥腻到流油的烧鹅,蒜蓉白菜,还有白到反光的,很香的米饭。
我买了两份以前不舍得买的盒饭,还给自己多加了份烧肉,你和我就坐在小凳子上吃,我想着不能让你看出来我很饿,就忍着,一点点地,慢慢地吃饭,你却一直盯着我看,看到我看你,你也不回避视线,我就想,你肯定是外国人,只有外国人才会这么直接。
“我是来这边做生意的,你在这里工作了很久吗?”
“嗯。”
“那你对这里很了解吧?可以给我讲讲你的生活,或者你认识的人的生活吗?比如你们做什么工作,从哪里找工作,工资怎么样,工作内容是什么……”
你很能说,盯着我一眨不眨的绿眼睛像那些有钱人戴的翡翠一样,不,应该比那更闪一点,你每动一下,那些照在你脸上的光就会变,你闻着甜甜的,对我说话时那双变幻出各种光彩的眼睛也很美。
“嗯……”
我知道自己很无趣,大家都这么说,我只能干巴巴地告诉你,我生下来就在这,自己生活,通过人才市场找工作,工资不高,什么工作都有……
听着这么无聊的东西,你为什么会听得那么认真呢?
我就像个愚笨的学生,老师每追问一句,我才能回答一句,你就这样把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都记在了一个本子上,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你把那份盒饭吃得干干净净,走之前又给我买了一份饭,我本来不想要,可一想到几个认识的孩子就收了下来,那天我回去把饭给了隔壁的小孩,睡之前都还能想起烧肉的味道,还有你的绿眼睛。
第二天我又看见了你。
陈道情醒了过来,他已经习惯了一次次从久远的记忆中醒来,那些记忆不因时间变化而褪色,反而会被他一次次擦亮,永久地,在眼前重映。
“啊……”
他试着动了一下,腰部钻心地疼。
“别动!”
熟悉的声音劈下来,陈道情艰难转头往床边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守在自己身边的唐念卿一脸黑线,制止住了他试图动弹的动作。
“唐哥你回来……”
“先说清楚,我回来不代表赞同你的行为和想法,”
唐念卿沉着脸,从冰箱里拿出一把香蕉,撕皮、切成小块,声音里还带着愠怒:
“我当了你的经纪人,你却这么不争气,又是三天两头地生病,又是被网上的人骂成那样,现在更厉害了,直接摔个骨折给我看!这烂摊子我不收拾谁来收拾!”
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叉了一小块香蕉喂到陈道情嘴边,看着他慢慢吃下去。
“也就是我讲情义才会回来!真是……唐亦就没一个人能接手我的工作,一群废物!早知道就不会被你这小崽子骗了,除了演戏什么也不会,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有心思去管那个杂种!”
唐念卿一个接一个地喂着香蕉,都不带停的,陈道情插不上嘴只能乖乖吃,实在吃不了就呛到了,“咳咳咳——咳咳咳——”,唐念卿当即拿过纸巾给他擦。
“看我说什么,吃不下了就和我说啊,逞什么能?拍戏也是,周行那人怎么敢让你吊威亚的?不是都说删掉了吗怎么还拍!肯定是李立文那老油条撺掇的吧?他什么身体你什么身体?他吊过的威亚比你走过的路还多……”
陈道情听着唐念卿名为责怪实为担忧的话,忍不住笑了出来,讨好似的拉着他的手晃,没喝水的嗓子还有点哑:
“唐哥……香蕉真好吃,是不是在xx商场买的啊?”
“是是是,我的祖宗,乖乖吃吧你,都躺多久了,医生说你至少得静养半个月呢!戏也拍完了就别折腾了,以后拍戏必须经过我同意知道吗?我是你的经纪人,对你是有责任的,这次撂挑子是我的问题,”
唐念卿气势弱下来,声音渐低,语气自责:
“我不应该被情绪左右就那么走了,我当时应该在你身边帮你规避风险的……如果我当时在,你根本就不会出事……”
当时唐念卿是真对他生气了,但当来自医院的电话告诉他——“你是陈道情唯一的紧急联系人”时,他的心肠一下子就软了。
是啊,他和一个独自长大的可怜孩子生什么气?有什么问题慢慢说就好了,陈道情这个年纪正是会跟着黄毛小子私奔离家出走的时候,感情观本来就需要他去慢慢矫正,何必那么冲动?
“唐哥,我没事的,”
陈道情握紧了他的手,细碎的头发散在他绑着绷带的额头间,澄澈的眼睛含着乖顺笑意,说的话更是让唐念卿鼻子一酸——
“我从小就没父母,唐哥你就像我的哥哥一样,我觉得被你关心的感觉真好,你可以不生我的气了吗?可以继续当我的经纪人吗?”
眼眶含泪的人点点头,他是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在这件事上妥协的一天,陈道情是第一个。
“但是,情情,我虽然会回来,但是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接受你和那个混蛋的事,你别怪我说话难听,你现在就是太年轻了,被爱情蒙蔽了双眼,总有一天你会看清楚他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你要和他继续下去我不管,但不要在我面前提他,我保不准哪天就提刀去剁了他!他的存在让我恶心!”
一说到顾琛,唐念卿就抑制不住地激动起来,眉目透着深深的恨意。
陈道情忽视了手被抓疼的痛觉,小心翼翼问:“唐哥,你似乎真的很恨顾先生,之前还说他杀了自己的兄弟……可以,可以给我讲讲到底是为什么吗?”
“算了,”唐念卿摇摇头,“你一个病人,听这些不好。”
“没关系的,我想知道关于顾先生的一切。”
看着陈道情那么迫切的样子,唐念卿心中一动,干脆就告诉他吧,让他看清楚顾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畜生。
他沉吟半晌,垂着眼,追忆起很久以前的事——
“他有一个哥哥,叫顾沉,三点水的‘沉’,我和老顾是大学同学,那是国外一所很难考的大学,我当时在艺术学院,学的是导演,老顾当时才十七岁就考了进来读MBA,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不止因为他长得帅年纪小,更因为他背后是顾氏,去哪儿都有一群人跟着,我们搞艺术的,你知道吧?都有些看不起这种满身铜臭味的俗人,我也是,讨厌这些公子哥,
说起来,不出意外的话,我和老顾是不会有碰面的机会的,可你唐哥是个懒人,每次上专业课都踩点到,只能被迫坐到前排去,第一排就只有一个人,一看就知道是商学院的,”
他笑了一下,语调快活,像在和老友回忆当年往事。
“知道为什么吗?整个教室里就只有他一个人穿西装,打领带,头发还抹了发胶,穿得跟伊顿公学的少爷似的,我无聊的时候就看他,他倒是在认真记笔记,下了课我们院就传开了,都在笑他一个商学院的来上我们的课算怎么回事?有钱人也有个奥斯卡之梦?好歹别穿得那么正经吧?”
“我以为他只是来旁听闹着玩的,没想到他的出勤率比我还高,后来我听不下去其他人对他的冷嘲热讽就去找他,偷偷告诉他别那么显眼,本以为他这种有个集团要继承的人不会当回事,没想到一来二去,我们就成朋友了。”
“老顾和那些我们看不起的人不一样,或者说,他和他们根本就是两类人,当时的我完全没意识到他是个比我小了整整七岁,还没成年的孩子,还老顾老顾地叫着他,可笑吧?”
“不止身高,他的言谈举止和思想都有着超越他年龄的成熟,即使是比他大七岁的我,也时常觉得考虑得不如他周全,我对他家庭了解不多,只知道他的成长环境不是一般的扭曲异常,可他从不愤世嫉俗,一边读书,一边经营家族企业,挤出时间来上艺术院的课,还都做得很好,这种毅力我是望尘莫及的,我从未见过像他那样有生命力的人,对一切都充满热情,富有同理心……”
“你也许还记得当时我说,‘唐亦的唐,是我唐念卿的唐’,这并不是我开玩笑,我毕业的时候,老顾打算整顿顾氏名下一家娱乐公司,那时唐亦还不叫唐亦,只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公司,我们俩一合计,他给了我这家公司的股份,让我来经营,他来出资,新公司就要有个新气象,他说要起个新名字,‘唐亦’,就是这么来的。”
“唐亦刚开始的时候确实很难,我花了两年时间重整公司结构,自己带人,叶亭是我带出的第一个艺人,把濒临破产的唐亦救了回来,再后来演员有范清、赵溪,导演有姚长孝,这些都是老顾他选出来的人,交给我去带,现在想起来那段时间是真的忙,但也是真有干劲,
你说老顾他是不是很冒险?敢找一个大学刚毕业的人去管公司,我还没学过MBA呢他就那么信任我……情情你别不信,当年人人见了我都还要叫我一声‘唐总’呢。”
说到这的时候唐念卿脸上焕发出光彩,犹可想象当年他是何等意气风发。
故事拥有美好的开端,却不一定拥有美好的结局,更何况悲剧性的结局早已注定。
对上陈道情听得入迷的眸子,唐念卿眼里的笑意一点点褪去,结成冰霜,咬紧了牙,脖子上的青筋爆起。
“后来就是顾琛那个杂种了,五年前他蹿了出来,为了继承人的位置,在国外杀了老顾,死讯传到我这里来的时候,他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踩着他哥哥的尸体踏上了那个位置。我,我去找他要个说法,至少他得让我见见老顾的尸体吧?让我给他办葬礼吧?”
他的声线颤抖,眼里泛出红血丝。
“他说,让我把唐亦的股份全转让给他,放弃我的职位,他才让我见老顾最后一眼,我,我当时就是傻!居然相信他这种杀了自己哥哥的人有信用可言!当我把股份全转给他之后,你知道他给了我什么吗?”
唐念卿一只手死死抓着病床的护栏,语速变得无法控制,心里的怒火下一秒就要冲破胸腔,燃烧起来,呼吸急促。
“我当时想,就算是一截残肢,一点骨灰,哪怕是他的一点衣服料子都好……结果,顾琛,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拿了,拿了一袋空气给我!”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几乎是在房间怒吼起来,满是红血丝的眼睛结满泪水,他这辈子都忘不了,当时顾琛扔给了他一袋空气,那个透明袋子在空中晃悠悠飘到地面,在唐念卿过于震惊迷惘的眼神中,顾琛的脚踩上那袋空气,手揣在兜里,那张和顾沉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绽开一个他此生见过最恶劣的笑容——那根本不是人类能笑出来的。
“他说:‘哦,不好意思,忘了他已经连灰都不剩了,这袋当地的空气可能还有一点他呼出的气体吧?’”
那个狗杂种狠狠踩了下去,塑料袋炸开,在开阔的地域里发出“嘭——”的爆炸声,最后一点可能带有顾沉气息的东西也消匿在了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