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签的拍摄时间过了大半，剧组进度却只有一半左右，和唐念卿预想的一样，周行脾气怪，一场戏时常翻来覆去地拍，有时候一场戏能拍三四十次，结果最后还是用的第一条，问他哪里有问题也不说，就喜欢裹着羽绒服坐在监视器后面托腮沉思，摇头说：
“感觉不对，不对……再来一条吧！”
四芜虽说也算不上滴水成冰，但戏中的时间是夏季，演员们穿着轻薄衣服在寒风里一站就是几个小时，一遍又一遍说着台词，嘴都冻白了，纵是脾气好的李立文有时也忍不住朝陈道情无奈挑眉，开玩笑道：
“早知道周导这么怪当时我就多思考一下再接了，小道情啊，整个剧组就只有你能和周导同频了，我是真搞不清楚他到底想要什么效果。”
周行从不掩饰对陈道情的偏爱，当其他演员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只有这个青年能面不改色地坐到导演旁边和他讨论剧本，两个人净说些他们听不懂的话，说高兴了周行就喜欢拍桌子，边拍边眉飞色舞地用手比划着什么，这个干净的青年就在一旁听，听完了就走回来，用他们能听懂的话告诉他们待会怎么拍——
“周导想让阿华有一个抿嘴唇的动作，在坐下的时候要颓废一点，最好能沾一屁股灰……”
“周导说阿奇要更呆，更木，手指要无意识地半握着，就像握鼠标一样……”
“我过来的时候，视线不能在我身上停太久……”
青年说话的说话不卑不亢，条理清晰，其他演员多少都算他的前辈，一开始也不服气这么个新人来教自己怎么演，却不得不折服于他的悟性和“翻译”才能，时间一长，就都玩笑意味地“陈老师陈老师”叫着他，有拿不准的还会主动去请教他。
陈道情并不在乎他们怎么看待自己，他和周行一样，都只是希望这部戏能更好。
今天又拍夜戏，他裹着衣服蹲在墙角，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他苍白的脸，冻红的手指打字飞速。
微信对话框那边是李言，往上翻还有好几张李言给他发过来的照片，都是顾琛办公室中某些物品的照片。
李言：“陈先生寄过来的东西都收到了，我按照您说的这样摆可以吗？（墨镜小人表情包）”
照片中的物品零零碎碎，都是陈道情寄过去的东西：好几盆点缀在墙角的绿植，酒瓶形状的玻璃鱼缸，古典风格的挂钟，烧制成型的琉璃花束……
陈道情：“完美得不能再完美了，顾先生同意了？”
李言：“顾总本来让人扔了，但经过我一番劝说就松口了，看样子还挺喜欢的（偷笑表情包）。”
陈道情：“让顾先生松口一定费了很大力气吧，实在麻烦您了。”
李言：“没有没有，我们都觉得陈先生寄过来的东西很好看，顾总一说不要，其他人就提议放在他们部门里，大家一直都觉得办公环境太单调无聊了，放点东西多好看，然后顾总就黑着脸把东西都留下了。”
陈道情：“那我以后可以寄点给你们吗？四芜的工艺品很美。”
远处传来片场人员的大嗓门：
“准备开拍了！麻烦各位演员老师都过来吧！”
手机屏幕被按黑，陈道情脱下衣服跑着过去，完全没注意到他的手机振动起来，亮起的屏幕上出现一条条消息——
李言：“给谁寄？寄的还不够多吗？”
李言：“你片酬有那么多？不拍戏又在私联我的人？”
李言：“说话”
李言：“陈道情？”
顾琛：“哑巴了？和他能说话和我就没声了？”
……
另一边下着小雪的城市，顾琛拿着李言的手机一点点往上翻着聊天记录，李言背过手强扯出一个微笑，为什么自己每次摸鱼都能被顾总逮到啊？
他偷看顾琛的脸色，在心里复盘着和陈先生的聊天，没什么出格的地方，所有的对话都是围绕着顾总来的，自己没有主动发起过聊天……
“李言，”
“嗯？顾总？”
顾琛黑着脸把手机举到他面前，微眯起的眼睛直视后者。
“解释一下你作为我的秘书为什么在泄露我的隐私？”
“啊？顾总，这是陈先生啊，从道理上来讲，应该是他了解您的隐私比我多吧？”
“照片呢？如果这些照片泄露出去怎么办？一张照片的信息量远比你想象的大，就算这次没有，下次你拍到任何一份资料泄露出去怎么办？你的警觉意识呢？”
“我确实没想到这些，很抱歉顾总，是我太过放松了，想着陈先生不会……”
“他现在不会不代表他以后不会，多少人就是栽在自己人手里，更何况是像他这种轻浮浅薄的人。”
顾琛把手机丢给李言，看看自己的手机，陈道情还没回他消息。
“我之前说过不喜欢你们私下联系，”
他斜睨李言一眼，看得后者背后直发凉。
“王兵的事不能再出现第二次，我无法容忍背叛，你跟我这些年明明都做的很好，怎么一遇上他就傻了，再这么下去你是不是要和他背着我搞一起了？”
李言的脸唰一下就红了，连忙摆手。
“顾总！我真没那方面想法！您不是也很喜欢这些东西吗，我就想告诉陈先生，他那样拜托我，我实在不忍心拒绝啊。”
“我很喜欢？你从哪里看出来我很喜欢这些东西？”
顾琛环视了一圈大变样的办公室，都是些和自己格格不入的东西，看着好看有什么用。
“啊……因为您当时不是笑了吗……”
李言从没想过自己还有胡言乱语的一天，他突然觉得自己下一句就会是霸总小说里管家的经典言论：“少爷好久没这样笑过了。”
顾琛没看他，眼神停留在陈道情送过来的东西上，绿植长出的大片鲜嫩叶子在这个季节还焕发着旺盛的生命力，鱼缸里的水草随着波纹飘荡，金鱼摆尾，花束盛开，温暖如春。
这些都是他在四芜亲自选的吗？这种廉价的东西也敢送给他。
算了，顾琛摇摇头，他爱送就送吧。
毫不知情的陈道情正准备着拍下一场戏，这场戏是在面包车上拍的，阿奇走后就销声匿迹了，阿华和阿兮还是待在原地，日复一日地打着临时工。
他们今天的工作到凌晨才结束，拿着极低的时薪，还要被承诺包接送的中介索要车费。
“李哥，这……之前不是说包接送吗？”
阿华大着胆子朝中介凑过去，背后黑暗中几十双眼睛盯着他，疲惫无光，阿兮缩在靠窗的一角。
中介“啧”了一声，推开阿华递过去的烟，摆手推脱：“你，你别靠过来，满身油气。”
阿华连忙往后退了一点，上半身还是忍不住探过去，面包车摇摇晃晃的，他不得不撑住两边的椅子才能在过道上站稳.。
“那，那这话怎么说？桃源不是油水挺多的嘛，是不是李哥你记错了，我们今天都干10多个小时了，也没拿多少，每人三十是不是有点多啊？”
黑暗中的人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小声附和着他的话，却没一个敢站出来和他一起。
“多？这哪里多了，嘿，跟我算账是吧？你们自己算算，从北到南，再从南到北都有多少公里了？这车，这人，这油不要钱？我还要帮你们找工作，和酒店那边打包票，这开车师傅还是我自家兄弟才只要这点，换了别人哪有这么划算的生意？知道你们为什么只能在这打工吗？就一个字，命！又懒又抠门，哪儿招的来财气？”
他被烟熏黄的手指往窗外指去，指着外面一排高楼大厦滔滔不绝起来，张合的嘴里吐出唾沫渣子：
“人家有钱的爷，谁不是拿钱当身外之物？钱就是要越散才越多，哪像你们，”
他绿豆大小的眼睛上下扫视着黑暗中的一车人，操着口音絮絮叨叨：
“为了一点小钱就婆婆妈妈的，吃不得苦还想要钱，没个福气，人风水大师也说了，要不拿钱当钱才好！知道吗？都说了多少次了……回去回去，不想交钱你现在就下车走回去，我看你天亮走的回去不！”
车里的人都安静下来，谁也不敢说话。
阿华咬着牙，忍了又忍，中介瞥见他攥紧的拳头又讥讽道：“哟？想打我？”
其他人在背后偷偷扯了扯阿华的衣角，他抖了又抖，咬紧了牙关做出谄媚的样子，音量也降下来：
“没有，没有……”
中介看着他背过身，歪歪扭扭走回了位置，鼻子“哧”出一口气，肥厚的嘴唇嘟囔：“傻头鸟……”
阿兮拍拍回到座位上的阿华肩膀，按照剧本上来，他应该叹一口气，低下头来沉默不语，
然而镜头中的阿兮自己加了一句词：“会好的。”
阿华转头看他，有些惊讶，后者眼角抽动了一下，用干瘦的手推开了满是油污的窗子，昏暗的面包车里唯有他这里漏进一点光，外面的灯火照亮他的眼睛。
脸上还留着些污渍的青年从窗子里探出头，一直麻木无光的眼睛在看到月亮的那刻轻盈透澈起来，他紧盯着不会变动位置的月亮，片刻，眼皮合上，汽车尾气和路边垃圾发出的难闻味道夹杂在一起，恶臭的风吹过他探出窗外的脸，忽地，阿兮的嘴角弧度变化，扬起极小的弧度，说不上是释然解脱，还是绝望放纵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
他明明说着“会好的”，却在不久后选择自杀。
镜头适时平移回阿华，他陷在昏暗的车里，身体随着车而微微晃动，眼睛盯着阿兮的后脑勺，不知怎得，也出现了剧本中没有的一句台词：
“会好的。”
其他位置上的人或沉沉昏睡，或麻木沉默，中介又点燃一支烟，烟雾从前往后，飘满了这辆超载的面包车。
周行一喊“咔”，李立文就擦了擦眼睛，颇为动容，两个人都还沉浸在戏里没出来。
“好苗子啊，真是好苗子啊……”
坐在监视器后的周行不断赞叹，看了一遍又一遍刚才陈道情的即兴发挥，这段戏的冲击力太强了，他拍了这么多片子，很少能遇到一个完全符合他心意的演员，要不是唐念卿和他掰了，他是真想下一部还用陈道情，周行咂砸嘴，他们俩之间应该还是有转机的吧？
“周导，”李立文坐到他身边，眼睛还有点红，“您觉得刚才这条可以吗？”
“可以，可以……”周行不住点头，给出了李立文进组这么多天得到的第一句肯定：“演的很好。”
李立文踌躇一下，最终还是问出了他长久以来一直有的疑问：“周导，您当时为什么要选我呢？我拍商业片拍了这么多年，公众形象一直是特工、律师、政客之类的成功人士，您不担心观众看到我来演一个没有任何魅力的小人物时会出戏吗？”
周行摇摇头，笑着说：“我和其他导演不一样，我不想再用学院派的演员了，越是有反差的东西我越喜欢，说实话，你的演技并不算好，甚至还很模式化，但我就是想看看，当我打碎你的公众形象，去掉所有角色魅力，让观众看看他们心中的‘成功人士’被生活所折磨时会产生什么效果，不是很有意思吗？”
“现在的结果是您所满意的吗？”
“不能再满意了，你就等着这部戏拿奖吧！”
两人相视而笑，李立文向他伸出了手。
“您的眼光很准，不过说回来，周导最满意的还是阿兮的选角吧？”
周行回握住他的手。
“是啊，他要是能保持这样的水准走下去，注定会留名影史的，不，光我这部就可以了。”
“这么有潜力的人，如果是我公司的就好了，可惜去了唐亦……周导您能不能向他经纪人吹点风？念卿他总归是要离开唐亦的，能把这孩子带到我公司来就好了，唐亦会限制他们发展的。”
“啊……图穷匕见了，”周行放开他的手，挑挑眉：“你不也知道他们俩闹矛盾了吗？都半个多月没来看他了，我能劝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俩在吵什么，唉，经纪人不来都没人照顾这孩子，每天下了戏就一个人跑去逛街，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你要想要他，就多帮帮他，说不定以后记你的好就签给你了。”
李立文看向远方夜幕，想寻找陈道情的背影，顿了顿开口：
“有矛盾早点爆发出来是好的，说不定和好了就能一起单飞了……诶，周导，你看见他人了吗？”
周行四处环顾也没看到陈道情，挠挠头。
“我也没看见啊……不会又一个人跑去逛街了吧？这么晚了……”
李立文瞥见一个身影在片场跑来跑去，看着像是陈道情助理宋言的样子，连忙叫住了他，宋言跑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叉着腰，断断续续说着话：
“周，周导……立文哥，你们看到陈哥了吗？出，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