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是在半夜烧起来的。
“喂!水!还有人没出来!快来救火!”
人声、奔走声、水声和建筑倒塌的轰隆声音混杂在一起,所有人耳边都一片混乱,他们在黑夜中辨不清方向,能看见的只有宿舍楼那里连绵不断的大火,火势蔓延得极快,熊熊大火分秒之间便吞噬了一间间来不及打开的门。
孩子们的哭声尤为清晰,那些尖锐而恐惧的哭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陈一甚至能想象到他们是怎样绝望而痛苦地在拍打门,躲避屋里不知何时会倒塌的支架,等待他们的救援。
“消防队怎么还不来!这火怎么烧起来的啊!”
“一,二,三……还有四五个孩子没出来呢!那门都堵死了,楼里全是火,绝对是有人故意放的!”
“刺啦——刺啦——”
“轰——嚓啦——”
浓浓黑烟在明亮的大火下冒出,隐身在黑夜里,几个小小的人影显在玻璃窗后,在挥动着小手朝他们求救。
众人急得团团转,好几个大汉生生被蹿出来的火苗给逼得往后退,大家都不是专业的,不敢往里面硬闯。
明亮的大火前,所有人的心停止了跳动,他们无可奈何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这些孩子怕是救不出来了。
就在此时,一个裹着湿毯子的人凭着较瘦的身形,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冲进了满是火焰的楼道。
“喂!陈一!别进去会被烧死的——!”
“哎呀——!这楼不行了!他出不来的啊——!”
陈一没有一点犹豫,冲进了火场,裹紧了毯子朝着被困住的那些孩子的房间冲过去。
烫,这里面烫得像个火炉,黑烟直往鼻子、嘴巴里冲,他屏着呼吸加快了步子,在吸入这些有毒气体昏倒之前赶到了门前,这个房间被从外烧塌的支架给挡住了。
快,再快一点,陈一几乎感受不到外界的温度,他只能听到自己跳动得越来越厉害的心脏。
“康哥——咳咳,让大家往后,往后退!咳咳……”
他一边大声叫着康哥的名字,一边费力移开还燃烧着的支架,一点点将门推出了道小缝隙。
屋子里孩子们听到他的声音哭得更厉害了,但陈道情听到了康哥的声音,他让他们不要哭,要节省体力等一一哥哥来救。
做的好。
“哐当——轰——!”
陈一边咳嗽着往往屋里冲,在黑烟和大火中看了好久才看到缩在墙角的孩子们,康哥比他们高出一截,正张开手,以一个护小鸡的姿势把他们保护在自己身下。
整个房间里现在只有他们这一小方空间是相对安全的,其他的地方全是火,他们头上还高悬着摇摇欲坠的火架子,离康哥只有几十厘米的差距,那些火焰已经烧了康哥的背不知道烧了多久了。
“快,大家快过来,咳咳……”
陈一张开毯子,把还小的孩子抱在怀里,背上还背了两个,康哥坚决不趴在他背上,自己躲在毯子底下跟着陈一往外跑。
天边泛白的时候,大火已经吞噬了整座楼,只剩下一座残墟。
陈一脸上全是灰,衣服破烂,身上好几处被烧伤,敷上了药,他呆呆地坐在这座前一天还充斥着笑声的楼前。
所有人都被安全地转移了出来,除了康哥,他全身重度烧伤,现在还在医院抢救。
陈一看了看自己还留着烧伤疤痕的手,忽然觉得这不是自己的手。
消防队直到火灾熄灭也没来。
这绝不是一场自然的火灾,而是人为的,被关掉的黑工厂好几个都和□□掺和在一起,他们都恨透了顾沉和陈一这两个捣毁他们生意的人,怎么可能就这么罢休呢?
顾沉这半年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待在四芜,前些天因为必须亲自处理的急事赶了回去,在他离开不久后,这里就发生了火灾。
陈一从这天起不再说话,一直在医院和福利中心两边奔波,被救下的孩子大都留下了阴影,晚上必须要他陪着才能睡着,就算睡着了时常还会在梦里惊醒哭泣,拉着陈一的袖子问他们的“大哥”康哥去哪儿了?
康哥被转进了香江最好的医院,他的烧伤很严重,全身上下没一处是好的,尤其是背部。
医生说如果是大人的话还有可能抗过来,但康哥只是个十岁的孩子,长时间营养不良,身体素质本来就不好,还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就连最好的医院里的医生都压低了声音对陈一说: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康哥的心态很好,他在医院抗了三天,每天他都强行睁着眼睛,想看清楚眼前的东西,但谁都知道他能看到的只有一片血红。
最后那天,医生们已经放弃了治疗,只能争取让这个孩子走得不会太痛苦。
他的脸上缠着多重纱布,只能看到三个小孔,旁人根本看不出他原本长什么样子。
“一一哥哥……我,我是最大的孩子,我是哥哥,我要保护他们……就像你以前保护我们一样……”
他想去拉陈一的手,但已经没有力气了。
“一,一哥哥,我告诉你,其实,我的名字是唱歌的歌,我没想当大家的大哥的,但,但他们都以为我,我故意叫自己哥,所以……所以我就真的当了哥哥……”
陈一留着伤疤的手拉住他的小手,听到他气管里发出的虚弱的声音,又小又弱,比猫还轻。
谁会信这是从前那个叉着腰声音洪亮的小大人呢?
“谢谢你,和顾沉,沉哥哥,你,你给我们带过很多饭……我,我也知道我们能上学,是沉,沉哥哥做的,我,我以后……”
他说不出话了,即使陈一凑近了他的嘴唇,也没听到任何东西。
陈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病房的,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蹲在了医院里面黑暗的楼梯通道里。
他又看了看自己手,上面明明没有血了,但他看见了一只比自己小了不知道多少的手。
这里隐隐约约能听到外面楼道里的声音——
“……妈妈明天就能出院了,乖乖和我今天先回去好不好,明天一起来接妈妈……”
“……老孙他也快到尽头了,谁能想到查出来的时候就是晚期了呢,好在他心态好啊……”
“……又不是什么大伤,住两天就回去了,咱们几个轮流守咱妈的夜就可以了,今年还能一起吃团圆饭……”
陈一心里的感情慢慢有了形状,酸胀成一座小山,又变成沙砾,随风飘散到河里,跟着河流缓缓流淌。
陈一在电影里看到了很多生离死别,没有亲人的他还以为自己不会有经历这样感情的一天,因此在学习表演这种感情的时候始终不能理解。
而当这种感情猝不及防到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做好准备,在听到门铃声打开门后傻愣愣看了半天,才看出来来者是一场死气沉沉的凛冬。
深夜,医院里都静悄悄的。
远离病房的公共电话被拨打了一个电话号码,话筒贴近一个人的唇边,耳边又传来好长好长的等待的悉悉索索的电流声音。
“喂?”
那边接通了,是一个温柔的,但难掩疲倦的男声。
“喂?”
这边很长时间没说话,按常理来说,正常人都会挂掉这个电话。
但那边的男声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道:
“陈一?”
经过电流处理后他的声音变得有点特别,但难以剥离那种自心底而发的熟悉的放松感。
“嗯,是我……”
陈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还偏偏要打给一个刚刚进入彼此边界便远赴他国的人。
两边都沉默了一阵。
“康哥走了,下午走的。”
“嗯。”
“他的名字是唱歌的歌,你知道吗?”
“我知道。”
“他还说他是大哥,所以要保护弟弟妹妹。”
“嗯。”
……
仿佛是为了鼓励陈一一点点说出来,顾沉的声音温柔而坚定,陈一的声音却一点点变得颤抖。
“如果我早进去一点,他就不会烧伤那么多,这场火灾也不应该发生的,可我们防不住……他们泼了汽油,不让消防队过来,那里面明明还住着十几个孩子……”
“陈一,”
顾沉停顿了一下,声音哽咽住,陈一甚至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他的声音顺着电流,一字不落地全数流进陈一的耳朵:
“没人能预见明天会发生什么,我们只能尽力去规避,可总会有百密一疏,人心太险恶,能保护自己就很厉害了,人生不是背着十字架行走,让留下的人被罪恶感束缚不是康歌的目的。”
空荡的楼道里,陈一只能听到顾沉的话和医院里运行的电力设备发出的“滋滋——”声。
“如果你依然觉得痛苦,就把这份痛苦一点点转化成对康歌的纪念,记住他的眼睛,他的信念和人生,把他变成你身上的一部分,以另一种方式让他继续活下去。”
陈一攥紧了电话听筒,“滴滴——”的声音响起,提醒他时间快到了。
“现在回去睡觉吧,不要待在医院,回去好好睡一觉。”
陈一按照顾沉说的,躺在床上进入了梦乡。
睡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朦胧之中,陈一觉得有一股温度靠近了自己。
在黑夜里,他睁开了眼睛。
果不其然,他看到了在台灯的暖色灯光照耀下,顾沉那双绿色的眼睛。
“你……”
干涩的话才说了一半,顾沉就抱住了他的身体,头埋在他脖颈间,熟悉的气息包围了陈一。
“你不是应该在国外吗?”
顾沉眨了眨疲倦的眼睛,气息沉稳。
接到陈一的电话时,他还在距此上万公里的另一个国家。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哀伤。
“我接到你电话的时候,心里很难过,我很想买机票立刻飞过来,想抱着你,听着你说话直到你睡着。”
顾沉被国外的事绊住了脚,他在知道四芜发生的事后做了能做的一切补救措施,起初他还以为自己能抑制住这样荒唐的冲动。
然而陈一仅仅只是打了一个三分钟的电话。
心脏贴着心脏,跳动的脉搏贴着脉搏,指间传来实实在在的触感。
冰凉的水滴滴在顾沉脸颊上,很凉。
陈一无声地哭着,顾沉抱紧了双眼通红的他。
“放火的人逃不过的,以后的孩子都会平安长大,没人会被留在火海里。”
……
“和我一起住吧,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