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故意留下那些证据引朕查到你自己身上的吧？”刘恒的话问得冷飕飕的。

“呵呵，既然皇上连这点都想到了，您也一定清楚那幕后的人究竟是谁了。”

“我知道，这也是为什么，我今天要来找你。”刘恒这话听不出来什么起伏，“我想与你合作。”

“是这样嘛？刚才皇上那么凶，搞得臣妾以为您是来兴师问罪的呐。”刘恒抓着窦氏手腕的力道早已松了下来，窦氏轻而易举地便挣脱了，“来，坐下说，别这样让旁人看了以为咱们之间怎么了似的。”窦氏俏皮地想要拉刘恒的手，刘恒却似是故意的一般躲开，自顾自地回到了刚才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刘恒的态度虽然谈不上多友好，但是至少比刚刚质问时有所缓和，窦氏似是已经习惯了刘恒这样冷淡的态度，倒是也没觉得奇怪。

“虽然我不知道你和功臣集团之间因为什么产生了嫌隙，不过，既然你能留下线索引我来找你，必然有了另寻他途的考量，朕现在在朝中的势力并不及陈平、周勃两人，最主要的原因是中央南北军的军权都在周勃一人的手里，然而，我们真正要对付的却不是周勃，而是陈平，周勃此人是个武将，平时粗犷傲慢，不拘小节，他之所以能紧握着中央军的军权至今，是因为陈平在背后给他出谋划策，所以我们只要解决了陈平，功臣集团基本上就不攻自破了。”刘恒说得非常冷静，丝毫不带情绪。

“计划是好计划呀，不过，皇上，您不觉得您太着急了些吗？您一上来便把您的计划向臣妾和盘托出，有没有考虑过，臣妾可能根本不会同意和您合作呢？”窦氏这话说得笑中带着锋芒。

“朕没有考虑过，因为你不会不同意的。”刘恒说得非常笃定。

“哦？皇上凭什么这么有自信？”

“就凭你最想要的东西，只有我能给。”

“皇上，您是不是忘了，功臣集团也可以照样扶臣妾当上皇后哦。”窦氏俏皮而不失凌厉地说。

“我知道，不过你应该很清楚，一个没有圣宠的皇后可能连丫鬟都不如。”刘恒这话说得平平淡淡的。

然而就是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窦氏一下子失去了冷静，她瞳孔中显而易见的恐惧连一旁的刘恒都看出来了，正因为她在这深宫中混迹了多年，才最清楚宫廷里的那些太监婢女们有多么势力，由于那些奴仆们的赏罚几乎全由皇帝一人决定，所以能得到皇帝宠爱的，就算是个刚入宫不久的美人也能被捧到天上去，而得不到皇帝宠爱的，就算是皇后，也不免会被冷落和刁难。

见窦氏如此的样子，刘恒嘴角微微一笑，他赌对了，这个女人最看重的东西根本不是一个徒有虚名的皇后之位，而是它背后带给她的至高无上的尊严和权威，这么多年的相处不仅让她了解了他，更让他了解了她。

“你若是愿意帮我解决掉陈平，在朕执政期间，你不仅可以一直坐这皇后之位，更重要的是，朕会在人前给你无尽的殊荣和宠爱，让你永远能享受到与这位置相匹配的尊敬和荣耀，这就是朕能给你的，你觉得如何？”

“哼，你真的做得到吗？别以为我感受不到，你都快烦透我了。”窦氏卸去了柔善的伪装，这句话说得阴冷刺骨。

“呵呵，你不也一样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曾暗地里几次传讯给高后让她除掉我的事情，索性高后当时忙于吕氏一族内部的纠葛，根本没空理会你的提议，我刘恒才能苟活到今天。”刘恒虽然嘴上说着她害自己的事，语气里却听不出一丝的仇恨和不满，为了达成目的，他甚至可以和曾经企图害自己的人冷静地交谈，只要这个人对他足够有用。

“明明是互相厌恶的两人，却又不得不因为什么彼此合作，竟然还要在人前装成恩爱的样子，呵，真是讽刺。”窦氏的话听起来阴阳怪气的。

“所以，我可以当作你同意了吧？”

“我该怎么做？”窦氏的眼角上扬，有一种蛇蝎美人般的冷艳感。

“你不是有两个亲信在陈平府上做工吗？你只需让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最好是办事稳妥点的，找个恰当的时机给陈平平日里乘坐的马车动动手脚，让它不像往常那般灵便，剩下的你不用管，朕派人去做。”刘恒眼底冷若冰霜，与他在人前一贯的温和判若两人。

“真没想到，平日里被人赞为有德之君的您，居然也有如此阴狠的时候，你不会是为了皇后吧？你真爱她到那种程度不惜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也要为她复仇？”窦氏的话听起来就如同嘲讽一般。

“我当然是为了我自己。谁让他们非要把我推上来做傀儡，本来，若是他们容我在代国安度余生，我们之间也许还会有两不相犯的可能，他们今天敢对我的皇后动手，明天也敢对我动手，我若真是个软弱到随意任人摆布的性子也就罢了，偏偏我却是个倔脾气，他若不招惹我，我便也不招惹他，他若敢招惹我，那我也必会招惹他。”刘恒说这话的时候，眼眸中闪过一缕狠戾的光。

“不得不说，咱们俩确实有许多相似之处，没想到，在这深宫之中，居然能遇到一个和自己如此相似的人。”窦氏感叹道。

“正是因为我们彼此太过相似，在对方身上总能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影子，也正因如此我们才会互相讨厌吧。”刘恒的眼中有一瞬掠过一丝少有的落寞，之后马上恢复了平静，“好了，今天先到这里吧，若是之后还有什么变动，我会再来找你的。”刘恒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稀松平常的结束语便起身要走。

“皇上这就走了吗？不在臣妾这儿再呆会儿吗？”窦氏一边用她那甜美的嗓音客套地挽留着，一边用白皙而娇嫩的手抓住了正欲离开的刘恒的衣袖。

刘恒转头先是看向窦氏抓着自己的手，然后顺着她的手臂将目光移至窦氏又圆又甜的脸上，这张脸上的笑容就如同春日的樱花那般灿烂美好，不仔细考量的人，往往会沉浸于这表面的美好中无法自拔，很自然地被卷入其中，而后依旧很自然的被这美丽的表象后面深藏着的名为利益的漩涡所吞噬。

“不必了，朕今晚独寝。”刘恒缓缓地用力，把窦氏的手从自己的衣袖上面推了下去，他这番动作并没有做得很粗鲁，然而很明显的是，他拒绝了。

“恭送皇上。”窦氏对于刘恒的抗拒，显然并不意外，她如同刘恒刚来时那样行了一个完美的宫廷礼，而后她便在他身后目送他直指他的步辇消失在路的尽头。

窦氏望着刘恒离去的背影，暗自思忖着，这个人和自己真像，那种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感觉，那种无论任何人只要有用便都能利用的感觉，那种好像和任何人都能处得来，却又仅仅停留在利用和算计的层面，不带一星半点的真心的感觉。

然而当窦氏的思考进入深处，她又觉得这个人的灵魂里也有和自己不太像的地方，最初，窦氏对二人相异之处的认知很模糊，后来，在刘恒临走前转头的那一次对视，让窦氏终于确定了，那不一样的究竟是什么。

“皇上怎么又这样，每次来了咱们这儿坐个一时半会儿便走了。”晚上伺候窦氏卸妆的女俾抱怨着。

“走就走了呗，有什么大不了的。”和每一次一样，窦氏的语气听上去云淡风轻，好像说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小主您怎么又这么说，难道你真不在乎皇上对您的恩宠？”作为窦氏贴身的婢女，她早已对窦氏对于刘恒的这一份漠然司空见惯，然而她还是不敢相信，窦氏真的可以从心里完全放下对皇帝的挂怀，毕竟，在这深宫之中，帝王的宠爱是一切荣誉和利益的源头。

“在乎他的恩宠，但是不在乎他。”窦氏一边看着铜镜里那个逐渐卸去妆容的自己，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既然您在乎他的恩宠，刚才就不应该那么轻易地放他走呀，要是您给他煮一壶好酒，一边聊天一边哄他喝，说不定他一醉之下便留在小主这里了。”那婢女道。

“呵，要真按你说的这样做，恐怕皇上他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踏入咱们这儿一步了。”窦氏说道。

“奴婢愚钝，请小主明示。”那婢女倒是对自己的困惑毫不掩饰。

“这世上有一类人，若是他们自己主动自发地去做，无论什么事，他们都会心甘情愿甚至甘之如饴，但如果有外力去强迫他们做，哪怕只有一次，哪怕这件事对他们其实没有任何不利影响，他们也会抗拒到底，而咱们这位皇上，恰恰就是这样的人。”窦氏这话说得不紧不慢的。

“那小主认为咱们该怎么做才能让皇上心甘情愿地来咱们这儿呢？”

“只要让他觉得咱们还有用，无论如何他都不得不来，现在的我可以帮他暗算功臣集团，将来的我可以给他处理后宫中大大小小的琐事，这就是他愿意给我荣宠的理由。”窦氏以理智到近乎冷酷的语气说道。

“小主的回答和奴婢预想的不同。”那婢女也许是因为伺候窦氏的时间最久，倒也不畏她，顿了顿又说，“奴婢本以为，您会想尽一切办法让皇上喜欢上您。”

“你说的这个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办法，不过，我是做不到了。”谁让她和他如此类似呢，尤其是心里深藏的那些暗黑的算计和复杂的利益关系，还有那因过于透彻而理智到近乎冷酷的一颗心。

“其实我也有一点好奇，他那样的人若是真的有朝一日喜欢了什么人，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说到这里，窦氏嘴角微微一扬，铜镜中露出了一个阴冷却着实迷人的笑容。

“您说什么？”窦氏后一句话说的声音很低，婢女没听清楚。

“没什么。”窦氏敷衍道，那婢女自是听出来窦氏不想向自己详说，便也识相地不问了。

窦氏坐在床榻上，透过半开的窗望着黑暗的夜空发呆，那纯黑的颜色让她莫名地产生了共鸣，若是没有星星，便更好了，她想着，可惜今晚是个多星的夜，这样的夜空让她条件反射般地想到了刘恒。

他们之间不一样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自己就像是一团烈火后的灰烬，其中所包含的只有一堆死去的黑，而他呢，也是一堆灰烬，不过，这灰烬并没有被充分地燃烧过，在它那貌似纯黑的死寂中还藏着一抹也许少然而却真实存在的白，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想到这里，窦氏忽然有了一种有趣的猜测，若是他真的会在未来喜欢上某个人，对方也许是个能让他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自己隐藏的一面的家伙也说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