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两难
今岁的立秋没有下雨,整个初秋笼罩在秋老虎的麾下,燥热一场。
娇柔的玉簪花承受不住,堪堪枯谢了一地。
沈素去主院见沈母,还没进堂屋,就看到屋中一抹熟悉的身影,是王姨娘。
他记得清楚,往日里王姨娘请了安,从不会停留半分;可今日不光待在堂屋中,还带着他的生母田娘。
他正要问好,沈氏恍然从屋中走出来,看到沈素身子完整整时,满眼闪着光:“素儿啊,可在宫里受委屈了?”
自听到沈素被召进宫,沈氏一个晚上也没睡好,整个夜里都在想念着沈素。虽不是亲生儿子,可这么多年的抚养之情,哪能轻飘飘就被抹去。
到了寅时,沈氏还睡下下去,索性起身让白芷在角门处等候着沈素。
千等万等,终于等来了。话还未说完,沈氏心中一阵酸涩,那酸涩又涌上了眉眼,紧接着又抽泣起来。
“娘,孩儿无事,你看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吗?” 沈素连忙抚慰道,“只不过回宫时天太晚了,皇上命孩儿在宫中住一晚,次日再回。”
田娘可是自己的生母,沈素可没忘,紧接着又看向站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田娘,缓缓说道:“我没事。”
田娘看得出来,沈素这句话是对她说的。要不是这句话,她以为自己差点要被自己的亲生儿子忘了,只记得他的养母。听到这句话,田娘褶皱着的心被抚平了。
活了这么多年,她只希望沈素记得生他的娘亲是她,不嫌弃她,她也别无所求了。
沈氏心里也明白的很,那句话是对着田娘说的。
她心中却升起一番欣慰,沈素这孩子被她养得好好的,敬她这个养母,也没忘记他的生母。
可是!
沈氏思索着却发现,这样好的孩子,是万万不能让他再接触沈荔了,否则沈家就无后了。
想到这里,沈氏硬生生止住了哭泣,用手帕擦干眼泪,摆出一副主母的气派来。她坐在交椅上,慢慢开口说道:“我儿,你不要瞒着我们了。”
“娘,孩儿隐瞒什么。”
沈素淡淡说道,宛若真的没有隐瞒一般。
这淡淡的语气却让沈氏更加着急。
“皇上要找到程持,可程持却被张氏藏在了一处庄子里。”
说到张氏,沈氏又说道:“张氏藏的人可不止一个,她竟然连程持的女儿也放在我们沈家养着。张氏那贱人,凭着自己父亲是当今天子的师父,皇上碍于口舌,管不得张氏,在却我沈府里兴风作浪。”
沈氏想到季夫人的话,又气哄哄说道:“孩子,你以为娘成日里在家宅中,什么都不知道吗!你为着你一个沈荔,竟然要入赘县主府!那华阳县主是什么狗……”
沈氏担心没有隔音的墙,拦下了另外两个字说道:“到时候生不出半个子,不光你,就连沈家,整个沈家都要被你那非亲非故的三妹妹毁了。”
沈氏一番话说得让满屋子天昏地暗起来。
田娘实在没想到,柔柔弱弱的二夫人竟然扯出了这般腥风血雨。
可是这话刚升起,就被她打回了心里,她的那双手可是因为她而废掉的啊!
自己的亲生儿子为着一个女子,舍弃好端端的性命和名声,没有一个人会忍受,田娘又如何忍得了。
田娘拖着自己的身子,跪在地上,恐慌地说道:“孩子,万万不能够啊。三妹妹是个可人儿,可是她的身份毕竟与众不同,还是皇上一直在找的人。”
田娘又想到沈氏提到的华阳县主;“我在沈家劈柴了这么多年,都知道华阳县主寻了面首还个个摧残的的不成样子。你落在了她手上,娘就没了你了!”
和自己的儿子相认没多久,又要被另外一个女子夺了去,田娘心里恨极了。
面对生母和养母的指控,沈素的心被摇晃了一下。
他还想着沈荔。
如果他交出了她的亲生父亲程持,那沈荔又如何捱得过孤零零的日子。他入赘到县主府,可以拖延时间,让她们从京城中逃离。
甚至,甚至他可以为这燕国……后面的,沈素没敢再想。
一直默不作声的王姨娘,此时却开口说话:“夫人,可容妾在这里说一句?”
见着王姨娘是来劝自个儿子的,沈氏连忙答应:“你说。”
对于王姨娘,沈氏只记得她虽出身青楼,却是个有礼数的人,在沈家这么多年也没给沈侍郎生出个儿女。
王姨娘福了福身,问道:“公子可想到这么一回事?”
“姨娘,可是什么事?”
“皇上利用华阳县主要挟公子,可见皇上逼得实在紧,一定是要找到程持才罢休。”
沈氏只顾着沈侍郎给自己偷偷说的话,倒是没想到这一点,沈氏忙问王姨娘如何讲。
王姨娘扶起姐姐田娘,慢慢解释道:“公子能想到拖延时间让沈家幸免于难,可是始终不交出程持,沈姑娘这半辈子可就不太平了。说不定还没进入赵国的边界,沈姑娘就被皇上寻机赐死了。
公子想想看,程家后人已没,大夫人如今又有了身孕,你早早入了县主府,沈姑娘可是会孤苦伶仃,说不定接连打击下,人已经……”
她生于没落官宦人家,从小就跟在祖母膝下环绕,耳濡目染之下,如何不知道皇宫的心思。
这话正中沈素。
沈素迫切问道:“姨娘可是有办法了?
在众人的期待下,王姨娘点点头:“没错,皇上与程持的事情,那是上一代人的纠纷,何必牵扯到你们小辈人身上。
依姨娘讲,索□□出程持,断了这些日子的纷扰。今后,公子不必受着华阳县主的拘束,三姑娘也无了性命攸关之时,也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也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也是王姨娘的私心。
她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姐姐,姐姐有了自己的侄儿,怎么好端端就能让自个侄儿因着一个女子,不顾全家安危。
尽管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她也不能忍的。
“我……”
沈素两难。
沈氏和田娘抓住了一道亮光:“素儿,听王姨娘的。”
……
京城内住着秋老虎,城外的庄子里却下起了一场雨,下得轰轰烈烈。
往日相见时,裴适可是骑着一匹骏马。因此,在来庄子的这一路上,沈荔掀开帘子回头看了几次,可却并没瞧见一匹骏马来。
站在屋檐围绕着的四方天下,她始终寻思不得。
让沈荔更寻思不得的是,杜娘和裴适二人十分相熟。
季老夫人可是当着她的面说,杜娘是程持的丫鬟,这些年一直挂记程家,还会武功,念着往日和程持的情分,才将杜娘留了下来。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雨滴从天上降下来,滚成了一团,砸在土地上。土地面可不经重负,直接被砸了一个,两个,三个,无数的小小的坑,溅起数不清的泥渍。
沈荔寻思不得,只想让这圆滚滚的雨滴好将她砸个明白。
“看来今日是出不去了。”
裴适淡淡说道,心里却是有几分期待。
从他出生以来,他的前十年就被父亲献给了“毒”,往后十年又被父亲献给了“君王”。他好像从来,从来都没有这么平淡的生活,往日刀剑行走的紧张,在今日觉得这院内的温情将一切都化解了。
沈荔:“是出不去了。”
就算四个人都穿个蓑衣,泥渍也能将人馋得紧紧的。今日只能待在这里过夜,等雨停再离开。
“裴世子以前见过杜娘?”
沈荔犹豫再三,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裴适答道:“见过,不过是在我很小的时候。”
他是被父亲直接让人扔给燕国的,为着身份不惹人怀疑,裴适直接被扔到乞丐堆里。
刚到燕国时的前一个月,他过着乞讨般的日子,有好心人给他的馒头还被人抢了去,是杜娘讨要了回来,不光给他买了新衣服,还给他一两银子,告诉他裴国公府正“缺人”。
“哦。”
沈荔可从来没见过。
她不仅没有见过杜娘,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生母!
她不禁怀疑自己就是沈玉口中“丧家”的人了。
张氏养育她十七年,结果却是被用来报仇的利器;好不容易见到爹爹,皇帝却逼迫他们交出爹爹。还有自己的兄长,也因为她受着华阳县主的折磨。
一股巨大的悲伤涌上心头,她将悲伤揉碎,紧紧攥在手中。
沈荔突然折返回屋。
“沈姑娘。”
却被裴适叫住。
只是一会儿的功夫,身旁的女子从遮雨的屋檐下走进倾盆大雨中,又好像想到了什么,返身回屋。
“上元佳节,糖葫芦,灯笼,你还记着吗?”
裴适走上前去,拦住她的路。以为她不记得了,连忙伸出手给她看。
沈荔不是没见过他的手。
可是从前,她只想着如何解那驻颜丹的毒,根本就没留意到裴适手心处有一道长长的疤。因而,在看到裴适的手心上的伤痕后,沈荔突然停住。
上元佳节,糖葫芦,灯笼,一个哭鼻子的小哥哥,还有一个哭鼻子的小女孩。
十岁的记忆,轰然打通。
“你是上元灯节……丢了糖葫芦……哭鼻子的小哥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