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的卷柏百无聊赖地用手撑着脑袋,她还是没忘记郁华隐方才的眼神,那眼神分明是认出了她是跟在陆佑善身边的人。
不过现如今被发现,卷柏也没什么好怕的,迟早是要被人知道的,不过她还有一处不明白。
为什么郁华隐她会跟江诉说这样的事情,很多事情又不是江诉所能管的,以为拉出枕清就能什么东西都能解决吗?
不过看样子,这件事还真是奏效了。
卷柏隔得远,有几句话并没有真的听清楚。
马车行驶到了郊外,还与一个叫牧青的人会合。
短暂地相处下来,卷柏发现牧青这个人似乎特别相信江诉,而且跟江诉关系非常要好,自身又是个十足十的练家子,遇到蛮横无理的人,无论对方人数是多还是少,都能巧妙到险胜那一步。
卷柏还曾有意无意地打探过牧青,只在他口中得到只言片语,拼拼凑凑竟也让卷柏猜测到了几分。
江诉曾和牧青一起杀过匪寇。
行到关口,他们一行人坐在一间小馆内。
牧青高喊一声博士,博士便提着酒壶匆匆上来,给他们几人倒上一壶清酒。碗内灌满热酒,在冷冽的天气中,当即腾升起了飘渺的雾气,待雾气散尽,酒水颜色逐渐清醇翠绿。
又指了指一边的卷柏道:“给她来一碗酸奶酪。”[1]
他们漫不经意地品茗,旁边传来旁人的窃窃私语。
“你说这小县主到底死了没?”
“满堂的人都看到小县主被暗卫万箭穿心,哪能有假?自然是死了!”
碗中清酒微微悬浮,江诉轻叩杯沿后,倏地打了个旋儿,犹如飘落下来的花朵。
冬日寒梅零落,阿之奎伸手接过飞来的半朵梅花,他看着花瓣的纹路,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是永临三年,那时也是如此寒冷的冬日,银州已经闹了三月饥荒,村子里没有任何活着的气息,人都被饿死了大半,有人啃起了树皮,有人吃上了泥巴,甚至还有人闹起了人相食的惨烈状况。
服饰珍玩,贱如土芥。
朝廷的赈灾粮食因为大雪封路,硬生生堵了两个月,即将要送到村子里的时候,却被贪官贪了去。
贪官眼见着人都要死光了,何不私吞了这笔粮食。
不过此举太过显眼招恨,更有不少人饿疯了,开始围堵在贪官那里,但此行也无济于事。
再后来那位贪官被山匪斩杀,山匪拿到赈灾粮食后,发现朝廷给的粮食是一袋又一袋的泥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人换掉了,又或者是朝廷本就没有想出赈灾的粮食,根本没有想救银州于水火。
让原本燃起希望的心渐渐沉寂。
阿之奎虽身处银州的小村庄内,但也在这段时间内看多了残忍恶心的画面,眼界和德行在这一幕幕中被重塑,心中痛苦交织泛滥,早就没有活下去的心,可是他又实在害怕那些人会吃了他。
他太想体面地死去,所以不得不逼自己活着。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江诉,在江诉震惊和恐慌的目光中,才让他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江诉第一次来这个世界的运气实在不算好,招致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在恨这个世界,久久不能释怀。
他睁开眼看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瞬间,便看到了一双如同野兽般虎视眈眈、丧心病狂到让人发颤骨碌碌的眼睛。
那样的眼神,江诉从未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过,可他当下就反应过来,那个人正在挖他的肉吃。
他身上没有任何一块完整的好皮肉,本就让还未反应过来状况的他,更为沉默和惊恐,在不熟悉的世界中,不想活下去的心像野草般蔓延疯长。
可在下一瞬间,阿之奎拿起粗粝的石头,狠狠地砸在那人头上,飙出来温热的血花溅满了江诉的脸颊,江诉这才感知到自己身上的血液在流淌,逐渐地,才感知自己现在还是个人。
那是阿之奎第一次杀人,他拿着石头的手不停颤抖,茫然又无措地看着江诉,好像这样才能察觉自己还活着,才能警醒自己这样并不是错误的。
他厌恶那些人的眼神,更厌恶为了活下去,人相食的惨状。
这样根本不是人的天性!
他厌恶、痛恨,可他发觉身边这样的眼神越来越多,自己的坚持简直就像是个怪人,甚至还有人将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他恶心。
直到江诉跟他露出同样的模样,他才能确保自己这样是对的,起码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是和他一样的。所以他拿起石头砸死了那个人,把自己这几月的情绪一股脑地宣泄出来,只是手却不可抑制地发抖。
阿之奎忘记自己是怎么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他只记得是江诉拖着残破的身体,一步步把他背了出来,其中有不少人死死盯着他们,也有人攻击他们,可是最后,只有他们两在那个鬼地方爬了出来。
江诉的话很少,背着他出来的时候,硬是一声没吭。
犹记得他们两人一同离开银州,随意找一个地方驻扎,都已精疲力竭。
江诉知道他们两人再这么下去,都会死在这里,于是在本就残破不堪瘦骨嶙峋、疤痕累累的手腕上又割出了一刀伤口,喂了血给阿之奎喝。
血很腥,却能活。
阿之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离开村子,求生欲变得极强,当江诉这般做的时候,他并没有阻止,而是可怜巴巴地喊了一声又一声:“阿兄、阿兄......”
而这一声声的叫唤变成了一道咒术,明明是一具油尽灯枯的身子,居然一直没有停止给阿之奎喂血。
江诉的脸色失去了血色,最终倒在了一处空旷干枯的草地上,竟然是昏死过去。
老天爷似乎也看不下去了,让干旱了大半年的银州,下了一场倾盆大雨,雨珠跳动在他们身旁的每个角落,阿之奎看到此情此景,倏地大笑,连忙用手接了一捧又一捧的雨水渡到江诉的唇边。
那晚的他们既狼狈又幸运。
就这样,他们凭着感觉一路北上,遇到了山中猛兽、毒虫蛇蚁,还有山匪强盗,也有好心贵人,无论怎样,一路相互扶持的人都是彼此。
阿之奎觉得江诉很好,好像就是自己的亲阿兄,对他百依百顺,使得他无比依赖江诉。
直到有一天,他们来到一个郡县,在旁人的口中才得知,银州人因为饥荒太过惨烈,所剩之人寥寥无几,甚至好几个村子的人都死光了。
自然也有阿之奎和江诉所待的村子。
他们不可能同外人说自己从逃荒中走到了这里,也只是静静地听着客人们讲起这些事,有种恍惚隔世的错觉,仿若自己是个局外人。
据他们说朝廷从未下过什么赈灾粮,一切都是安抚民心的虚假把戏,现如今国库空虚,哪有什么钱和粮食赈灾到银州。银州虽然损失惨重,但起码保住了长安以及周边的几个郡县,根基并未被动摇。
阿之奎听到这话,简直怒火中烧,胸腔震颤起伏,朝江诉又怒又委屈道:“他们长安城里的人是人,难道我们就不是人了吗?阿兄,你说我们就不是人了吗?”
江诉淡淡道:“这是朝廷的选择,我们没办法改变。”
也就是这样,阿之奎才逐渐发觉,江诉对任何事情都表现得十分冷静,每一次他为银州报不平时,江诉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暴怒的模样,事后还要同他说冷静点、你应该冷静点。
可是死的人是他的家人,是他最亲的人!
他们的命像是被高位者把玩的戏码。
阿之奎实在不明白,总是会问江诉:“阿兄,你的亲人死了,你就不怨吗?”
江诉总会沉默,随后反问:“人死不能复生,怨能如何?恨又能如何?”
阿之奎咬牙切齿道:“我要记住这恨,我以后要把他们通通杀光!”
“杀光?”江诉平静道,“这天下那么多人,你怎么知道你杀的都是坏人呢,还是说你无论好坏你都要铲除殆尽?”
这话,总是能让阿之奎噎住,可是不报仇,他们活着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倘若不能报仇,还不如就让他死在银州!
阿之奎实在看不下去江诉这般模样,他把江诉这一路上对他的好忘得一干二净,满脑子充斥着少年时期要报仇的血气方刚。
他怒指江诉道:“你亲人死了,我从未看过你有任何难过的样子,你骨子里就是个冷淡薄情的人,我再也不要和你一起!
“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再也没有任何瓜葛,日后,我不会同别人说我和你有任何关系,当然也请你守口如瓶。”
很幼稚的分离誓言。
也就是因为这份幼稚,让他们走到了现如今的地位。
江诉真的从未与旁人说过他们之前的关系,而他也早已不复当初的模样。
时而想想,江诉真的很冷漠,冷漠到明明大家都是局内人,他总是能以局外人的姿态看着你暴怒、失控、郁闷、开心的模样。
他不会以你的开心而感到开心,也不会因为你的难过而体贴安慰,他总有自己的一套特有方式,这是旁人所没有的。
阿之奎在江诉面前,总觉得自己是个毛头小子。他心中虽然对江诉有愧疚,可他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既然大启不好,那就将这个王朝倾覆,换一个更好的上来。
听闻江诉要去陇右,那么他们日后,势必会有一战。
他很想再叫一叫江诉阿兄,可惜一切都不复从前。
阿之奎伸出手碾碎了手中的那朵花,看向走来的部下,他眉梢微动。
部下拱手道:“禹王府中的小县主在自己的及笄礼那天刺杀了禹王,后被禹王的暗卫反杀,所有的宾客都见到枕清被杀的场景,据说就连棺椁已经下葬。”
阿之奎冷笑道:“你信吗?”
部下一愣,没想到阿之奎居然会反问自己,他担忧道:“既然所有宾客都看见了,总不能作假,自然是真的,毕竟买通不了如此多的人。”
阿之奎讥讽道:“她怎么可能会这么蠢笨,明目张胆地去行凶?她这是一叶障目,要的就是你如你所说的这般成效,要在所有人面前确保她真的死了,才能在日后把自己和禹王府摘除的干干净净。”
部下心思没有阿之奎想的深,听到阿之奎如此解释,便也深深低下脑袋,阿之奎则是看出部下的不自然,摆了摆手道:“你退下吧。”
他可真是恨枕清啊,为什么他身边的人都会围着她转,齐离弦如此,江诉也如此。
天空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雪粒子,阿之奎踏过满地的梅花,抬头看向灰沉的上空,他走向空旷的地面,拿起早已让人备好的纸,俯下身一点点烧干净。
有些人看到这样的场面,不禁讶异,悄悄同旁边的人说:“王子这是干什么呢?为什么非要在银州停留三日?”
“不知道,王子的心思谁知道呢?不过我听说这个地方恐怖得厉害,据说在多年前闹过一次饥荒,饿殍遍野,甚至还发生了多起吃人的事情,虽然我也不知道真假,但是银州原本是富饶之地,不过这么多年,依旧没有恢复过来......”
两人交谈的声音越来越小。
阿之奎每来一次银州,心中的痛恶便增加一分。这么多年,恨意已经变成了他的执念,不仅没有消散,甚至变得更为浓厚。
所以在枕清说何不放弃安南的身份同齐离弦远走高飞,他却说不可能。
倘若他没有家破人亡,没有深仇大恨,那么他就是一只不带血的大雁,或许真的可以和齐离弦远走高飞,可惜他心有执念,而这执念深不见底。
江诉也早知他放不下,没有说出任何一句话来阻止他。
那么......
天高云淡远,从此雁南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