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江承槐安的什么心思,或许是专门安排了私牢,监牢里空空荡荡,就只相对关了苏淮和周山。
苏淮靠坐在墙角,看相隔走廊监牢的里周山来回踱步、新奇打量,没有半点听候发落的囚犯样子,倒像是来做客的,踢踢地上的稻草,又摸一把墙缝的蛛网,然后默默点点头,可能心里落下了句什么评价。
看上去举止自如,神态自若。
可苏淮目光落在他肩头。
受伤的肩窝还渗不渗血他不知道,反正肩头的浅色布料是全部浸红了。
苏淮说:“杀光了。”
周山狰狞可怖的笑脸先愣了一下,“什么?”
“峻王殿下从不干留祸患的事,多数人等不到进来就被杀掉,进来的也过不了几夜。”
周山一言不发,苏淮竟然能懂他心中所想,还体贴作答。
“苏谪仙真是善解人意。”
苏淮垂下目光,不再说话,习惯性摸腰间的酒葫芦,却摸了个空。
“接着。”
周山隔着走廊抛过来一个东西,穿过苏淮面前的栅栏骨碌碌落了地,朝他方向滚了两下,不再动了。
“捡一下,苏谪仙。”
苏淮没动,只抬眼看着扒在自己栅栏门上往这边看的周山,这家伙见苏淮看他,面上的焦急就紧紧张张换了,又扯动现在会让他可怕伤疤变得明显的嘴角,笑了笑。
苏淮还是没动。
“……苏淮,捡起来吧。”
苏淮终于抬起一进门就黏上墙角的腰,俯身伸手把那东西够过来。
他又靠回去,手里把玩着周山丢过来的小葫芦瓶,半天才在他的注视下拔出瓶塞,凑在鼻前嗅了嗅。
“你知道的,那所谓神使根本治不了什么疮病……治不好你的脸,你得用这瓶,有箭叶蓼。”
瓶塞被原封不动盖回去了。
苏淮又成了那副一动不动的模样。
昏暗牢房里只有一方高窗投进来冰冷的日光,照着空中飘浮的尘埃,显得飘渺无依。他就在这样的情境下用无言的目光和周山对峙。
时间长久。
好久对面那人败下阵来,叹了声气,虚着声音叫他:“……满川。”
苏淮抬手把那小葫芦瓶重重掷出去。
周山呼吸紧了下,看那小瓶落地弹了一下,没滚多远,其中的药也没洒出来,才松了口气,暗暗庆幸:
还好听清叶的没用瓷瓶。
“狗屁,江承槐才不会让他那神使来治我!”
那两个字好像把他点着了似的,他炸了,但也终于活了。
周山道:“他会来治我,你可以顺理成章地顺便好一下。”
“你就为了这个?”
“什、什么?”
“没什么,老子自作多情!”
苏淮坐直了身子,在周山的沉默中怒气全部倾泻而出。
“你那位子坐得不舒服吗,我的好陛下?您的江山社稷呢,不管啦,当自己还是白手起家一无所有一无所惧一腔热血的土匪头子?这时候来找我做什么,做什么!觉得狠下心毁了脸毁了嗓子就没人认得出你了?你还跟我装不认识呢,任性妄为什么呢,你第一天认识江承槐?那家伙就是个疯子!当初为了装可怜投奔你,杀夫杀母杀兄弟姐妹,杀光所有认识他的人之后,满身鲜血装得倒好!哭得惨兮兮的,就带着一个小破孩说走投无路,闹着要跟江家军姓,你忘了?后来他战场上跟个小疯狗一样,眼都杀红了,你也忘了?!如今这条狗穿了人皮正准备生啖人血人肉时,你送上门了?!”
“江盈泽,你来干什么呢?!死在皇陵嫌地方大是吧?!!还药药药,药你他娘给我干什么!你自己就准备顶着这张脸入土?九泉之下你爹娘都认不出你来!!”
周……江山一时语噎,两手抓着栅栏有点愣了。
“……”
不该是这样的吧?
按照清叶和他的推演,理应如此:
苏淮危在旦夕之际,面容全毁声音嘶哑的神秘人如从天降——呃虽然事实是被踹下马车滚至现场——搅了局,同关牢房后,并不相熟的此人百般助他脱难,几日相处下来更觉奇怪与熟悉,最后关键时刻认出竟是旧识故友,于是一切新仇旧恨烟消云散,几年间反目积攒的怨气一笔勾销。
不该是这样才对吗!怎么苏淮好像更生气了……
苏淮发泄完一通,还是瞪着江山,视线不移。
江承槐都能认出来,他怎会认不出?
年少相识,几十年的挚友不是白做的,他熟悉这个人的每一个动作。清叶驾车经过,他被踹下车,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的时候,江山的疼是几分真几分假他都看的出来。
他怎么会觉得自己认不出?
怎么会觉得……只要把自己毁成这副样子他苏淮就认不出了?
苏淮不由攥紧了手。
他为什么要来?
虽然他心里明白,江山好歹坐过那位置,再任性也不会为了一个旧友不远万里自毁容貌,其中定然还有别的缘由。
可是……也不用冒这个险以救他于危难为切入点啊。
苏淮承认,他恨过江山。虽然是“恨过”,但原想的也是不再相见的。
他恨一同背负少年愿景的人掀了那龙椅后,又扶好自己坐了上去。
他恨他被前朝势力裹挟,恨他无力解决,恨他几乎什么也没有改变……最后只能一纸诏书把挚友外贬,推离这个漩涡。
那他们那么些年的努力和血战又有何意义?
只是椅子上换了人而已。
又是新一波人的妥协,再多热血壮志触到龙椅上的黄金都凉透了,全变了质。
所以苏淮一度想过要报复他。
他要让这个妄想着权位与人情两全的陛下后悔,用他的死。
他那会是真的不想活了,当然没那么矫情说全因为江山,他有自己的原因,只是思及这其中的报复作用让他的求死之心又盛大了几分。
不过想来有点可笑。
又是扯上皇帝陛下他的死才多了点价值。
他想,等他那高位上的挚友幡然醒悟又前来寻他,迎面撞上的却是自己被河水泡到发白的尸首,耳边听到的是对于苏谪仙死因的传说故事时,他会是什么表情?
河水浸得他发冷,他面上的讽笑就掉下去。
他又想,万一江山没来呢。
世人都会忘记苏谪仙的存在,何况是日理万机的陛下?
他身子冷了,心也冷下去。
空白的脑袋忽然感觉到周边吵吵嚷嚷,然后江月把他救了上去。
救他的人叫江月。
他听到名字时好一会没反应过来,险些以为江山真来寻他了,如他诗中说的,帝王来寻谪仙了。
可是没有。
帝王还是更爱他的江山。
明明山与月在诗中是离得那样近的意象……
不过也是,古往今来哪有帝王去干水里捞月的事的,都是那些冒傻气的诗人,傻傻地跳进河里救救不到的月亮,在水里彻底湿透了身一抬头才会发现,真正的月亮早被山藏起来了,水里的月影就是个把戏……专骗痴情傻子的把戏。
后来苏淮就没再寻死了,恰巧第二日季桃生和陈麟光来寻他,他可不想去猜想惦念自己的学生听闻自己死讯的模样。
再说,他都不用去捞月了,月亮救过他了。
再往后,他听江承槐宣扬那些江月是降神,是神使大人的话,也不免想到那过于巧合的被救。
他就哼一声,暗暗想啊,那位江公子确实有不近人情的月亮相,若他真是什么降神,那他才是被神使大人救下的第一人呢。
可任他做了多少猜想,也绝是没想到有这么一天,他和江山是在江承槐的大牢里见面的。
那个人轻飘飘的好意和关心好像就那么轻易地把他这么些年的恨意全都砸碎吹散了。
所以苏淮气不过,他要发泄。
江山受了这么一通,一时不知道该从哪句开始回应,于是就先挑了最末的一句。
“我的伤……你不用担心,江承槐肯定一心想要治好我,那所谓神使治不了,他也会暗地用药。治好后也不用操心,他哪怕知道是我也拿我没什么办法,我疮疤下面都是清叶下手的刀疤呢,他费时费力治完,还是得不到他想要的。”
苏淮捏紧了手不说话,真觉得江山还是不说话的好,他现在更不能平静了。
……刀疤。
“我这番来,也不是随意为之,朝中出了事,还是那前朝太后……我找了周程义,和义军结盟了。”
苏淮觉得自己脑子要炸掉了。
“你别说这些了,你……”
牢门忽然打开了,门外天光一现又再次消失。
“我来送药,还有饭。”
江月拎着饭盒站在门口,脸上不加掩饰的有点烦。
苏淮想,可惜江公子是一个人来的,若是旁边那大巫陆公子也在的话,定不会像他这样冷冰冰说话。
他肯定会笑着打个招呼,可能浮夸地哟上一声,故意说点“叨扰”什么之类的。
气氛也不会像这样冷得可怕。
江山看江月蹲在自己和苏淮牢房的廊道之间,默不作声分着饭,药却只给了江山这边。
江月分完东西,解脱似的站起身就要走。
江山出声:“江公子,在下劝你一句,不要帮峻王殿下做事了。”
苏淮没想到他突然说这个,惊异地看过去,江山却没看他,目光只在江月的背影上。
江月止住步子,背对他们长出一口气,“我也不想。”
“既不想,就不要做。”
“做不到。”
在广平的这些日子确实让他头脑发晕,卷进莫名其妙的乱世之争不说,还得知自己同事是没死心的前任,糟心事是全迎上来了。
可他走不得。
“峻王殿下许诺我,我的学说做出成绩后就引荐我去皇都见陛下。”
“……你信他的许诺?”
“现在不信来得及吗,反正走不掉了。”
江月身后忽然没声了,他转身去看的时候,只看见江山一双不知什么情绪的眸子。
“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