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以前见过的,江专家。”
挨过霾泥笼罩下的长路,一直沉默到打开江月堤侧的小门,陆潭初忽然开口说。
“是吗。”
江月没多放心思在他这话上面,继续往前走。
“你真的不记得我?”
“不记得。”他瞥了陆潭初一眼,“可能是因为你不重要吧,我有什么非得记住你的理由吗?”
江月带着强烈个人情绪地轻笑了一声。
“啊,”陆潭初一耸肩,“总之现在有了,毕竟我现在是负责人。”
“……”
江月不说话了,闷头只管走。
从没见过、毫不相关的陆潭初直接空降成他的提案的负责人这事,他刚刚已经和吴院长争论过了。
没用。
说再多吴松光都只有轻飘飘的一句——
“服从安排。”
这算是什么安排?
没什么荣誉和成绩,他连听都没听过,竟然随随便便就能被拉来当负责人?
凭他比自己在短暂的人生中多活了两岁?还是说是个凑人数的关系户?
不是,污染、灾害年代还有心思搞这些?
再怎么瞧不上他的提案也不能拿这事玩闹吧?
江月想到刚刚吴松光的话,慢下步子问陆潭初:“听吴院长说,你很了解时空机。”
“你说跃仙啊。”
江月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它的名字,时空机,跃仙,第二研究院内部都这么叫。”
“名字而已,都一样。”
陆潭初也不和他争,自夸道:“我确实是很了解跃仙,而且可以说是非常有经验。”
“希望如此。”
江月并不多问。
·
第五研究院位于洛城,在霾泥爆发之前算是山清水秀,一条抚河穿城而过,城中还有一座从古保存至今的堤坝,保护修缮良好,如今虽然不再发挥关键作用,但还在使用。
堤坝还用的是古时候的名字,叫江月堤,江月的名字就取自这里。
而这里也正是跃仙的存放地。
江月:“查询跃仙相关信息。”
陆潭初说:“你没跟我说话?”
江月微微皱眉,抬脚跨过破旧走廊乱七八糟的障碍物,“没有,问脑库点事情。”
江月脑中响起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机械女声。
【请稍等,查询中……】
【江月您好,以下为您的查询结果:】
【跃仙,现代时空机,现存放于洛城江月堤下,有多次试验和使用案例,为国家特情部第二研究院研究团队研发。注:第二研究院已与第五研究院合并,该研究团队现已解散。】
江月有些意外:“解散?为什么?”
【原因不明,说法各异。】
【搜索中……】
【是否要跳转八卦板块?】
“……”江月扶额,“关闭。”
“哎我说江专家,有什么问题别老问那东西啊,问问我呗。”
江月险些以为陆潭初能听到他脑海中脑库的回应,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陆潭初说:“我听说过你们的脑库系统,把人脑和人工智能的数据库相连接,然后结合云客,就能做到即时搜索,最初好像是为了在霾泥问题的僵局下提出新的创造性提案。”
他盯着江月看,“但仅仅只是加了芯片、有了脑库而已,就把自己划分为合成人,不算人类了,这种划分是否过于……”
他不说了,意味深长地笑了下。
“一个叫法而已。”
陆潭初挑了下眉,“你说的对,一个叫法而已。”
他熟门熟路地带江月在走廊中穿梭,又问:“据我所知,合成人与脑库的连接一般在离开实验室后就断开了,范围再大些也不过是研究院,江专家和自己的脑库怎么好像一直没断开过?是……特权?”
江月敷衍道:“是加班。”
“这里。”
陆潭初推开一扇破旧的木门,两人走进去。
这里跟外面的走廊一样破旧,乱放的杂物,缺胳膊少腿的实木桌椅,到处好像都是陈年的灰尘,还有蜘蛛网。空气中飘着不知来源的灰絮,不知道是积攒的毛絮还是从哪个窗子飘进的霾泥。
房间里和走廊一样昏暗,陆潭初开了盏小灯,但并不明亮。
这个时代失去日月的人们早已习惯在昏暗中生活。
“江专家别嫌弃,毕竟研究团队都解散了,当然没人打理。”
看摆设大概这地方以前是个什么办公室,陆潭初走到最大的一张办公桌前,随意地掀了一下放在最上面积满灰尘的记录本。
江月问:“那时空机还能用吗?”
“要叫跃仙。”陆潭初先纠正了一下他的叫法,还想再说什么就被抢先。
“当然能用,这还有活人呢。”
江月看过去,这看起来废弃很久的办公室竟然还有内部空间,一道玻璃门隔着,门边还有一扇小窗,声音就是从这里传来的。
一个看上去没什么精气神的青年坐在窗后,眼下乌青浓重,明明在室内,头上却还戴着衣服的兜帽不放,浑身上下一股半死不活的劲。
他左手扶着打开的窗,说起话来句句呛人。
“这几年跃仙也不是没人用过,你随便一查记录就知道。”
陆潭初明显和这人认识,而且很熟,从他语气里品出态势不对,忙说:“哎哎,不用查。”
那人自顾自继续道:“觉得不能用,何必跑这一趟呢?费劲吧啦地跑到我这破地方来,累得你出一身汗,合成人芯片泡坏了我可赔不起。”
这话是冲江月的。
陆潭初心里一慌,完蛋,没劝住,一会别吵起来了。
江月却比他想的平静得多。
他只是微微一皱眉,面露疑惑,“哦,研究院的芯片没那么容易坏。”
“……”
“而且我也没出汗。”
“……”
安静到极致。
说话呛人的那位现在后悔得要死。
陆潭初非常不自然地咳了两声,决定带头缓和气氛。
“江专家,这是杜昧。”
江月点了下头。
杜昧又忍不了了,问:“你叫他江专家干嘛,显得特狗腿知道吗?”
其实江月也不知道陆潭初为什么这样叫自己,反正从第一次见面他就这样叫了。
江月对上杜昧看他的视线,诚实地说:“我也不知道。”
杜昧于是又看向陆潭初。
陆潭初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个人情趣。”
“……”
杜昧被恶心到了,翻了个白眼,起身拉开玻璃门。
“干正事。”
.
杜昧好像知道他,陆潭初都没向他介绍自己,不过也是,他的提案需要使用跃仙,上面肯定是审批过的,杜昧知道他也不奇怪。
江月看着杜昧飞快熟稔地调控设备,按下一个个按键,好奇问道:“你是跃仙研究团队的?是第二研究院的人?怎么江月堤下就你一个?”
杜昧看着电子屏,头也不回。
“不是,我是保安。”
“……”
江月不问了,转身开始四处察看放置跃仙的内部空间的情况。
这里比起外面倒是整洁得多,但是仅限于那些形状各异的仪器,其他方面就相当混乱了。
房间角落有一架简易的木板床,被子乱作一团卷在上面,紧贴着刚刚杜昧坐着的桌旁有一个毛绒的竹节形状懒人沙发。
……蛮会享受。
杜昧吃住应该都在江月堤下,这里负责睡觉休息,吃东西时就跑到外面或者走廊。
从满地的垃圾种类来看,吃的也不过就是泡面、自热火锅这种没什么营养的。外加他黑眼圈重,显然睡得不好,难怪身体消瘦。
江月的视线又跑到跃仙的入口,和他想象中倒是不太一样。
他以为会是一个黑压压的洞口,像是下一步就会踏入未知的洞穴,没想到入口形制是一扇门,平常是关着打不开的,只有启动时把手才能转动。
入口旁还立了一个破旧的木牌,上面写着:
不许后悔。
有种恐怖游戏的味道,一看就知道是杜昧的杰作。
陆潭初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江月身边。
“杜昧问我们目的地,要选朝代和地点了。”
江月没想到如今陆潭初当了负责人竟然还会来问他的意见,看来这人还不算太专制,毕竟提案本来就是他的,他肯定研究的更多、更了解。
江月语气于是松了些:“其实具体的我并没有确认好,就想找一个盛世的都城,繁华时代当然各种事情都好推进,有名的那几个你随便挑一个。”
陆潭初点点头,表示了解,去跟杜昧低声说了几句,然后走近江月。
“好了。”
杜昧说:“你们可以去开门了。”
他重复着那个牌子上的警告:“别后悔。”
陆潭初回头对他张扬地笑了笑:“当然不会。”
.
江月跟在陆潭初身后踏入跃仙,只看到白茫茫一片。
并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过于强烈的白光剥夺了视野,尤其对于他们这些常年在没有白天的情况下生活的人来说,被白光笼罩的那一瞬间,宛若失明。
江月几乎是立马就闭了眼,但又很快睁开,眯着眼看。
在惨白与黑暗中他最好选择有光亮的一方。
他想掌握周围的情况,却什么也看不见,甚至连陆潭初在哪都找不到。
江月只能伸出手在前方摸索。
还是什么都没有。
未知席卷了他,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冷静理智的壳子要被撕碎,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久违地想漫上来,但又有什么东西压着它,不让所有弱势的情绪显露。
江月险些喘不过气。
一只手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
江月下意识想要挣开,可那只手抓得太牢了,他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是别人,没有别人,是陆潭初。于是放弃了挣扎,假装着无事发生的平静。
陆潭初说:“是我。”
他像看透了他刚刚潜藏的慌乱一样,语气里带着安抚。
江月半眯着眼去看他,陆潭初确实比他更熟悉这片刺眼的白。
江月还是看不清他的面容和表情,但能感觉眼前这个人在看他。
他不知道自己刚刚的慌乱紧张到底有没有显露出来,也不知道陆潭初有没有发觉,但他心底也确实不喜欢暴露自己的弱势,就绷着嘴唇,一言不发。
江月又想,陆潭初可能也紧张,也不适应这空无一物的白,因为他一开始伸手抓他的时候并不明确坚决。
他手指卸了一瞬的劲,然后手掌握得紧却微微发抖。
陆潭初拉着他往前走。
“跟着我。”
他声音低低地在无人的空间飘荡,很快就散了,简直就像是错觉。
陆潭初慢慢往前走,解释说:“我忘了你不适应这里了,刚刚以为你会跟上来,把你一个人丢在那……抱歉啊。”
江月没应声。
他觉得陆潭初变得很奇怪,似乎是从进了跃仙开始的,他好像也有努力压下的翻涌的情绪。
他很讨厌这样的气氛,于是过了一会主动开口问:“所以我们要去哪?”
“我们去广平朝。”
江月一惊,步子立马停下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广平?”
“对,广平。”陆潭初也停下,但没松手。
江月沉默着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两秒,然后坚决道:“……回去,我们现在就回去,重新选一遍落点。”
陆潭初却继续拉着他往前走了起来,他力气比江月大,江月挣不脱。
他说:“江专家,这条路不能回头,你得跟着我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