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锦机场建在云锦市南郊。机场比较小，周围环境也比较荒芜。从机场到市区，坐地铁的话大约需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打车走高速时间折半。

下午四点二十五，从冰城而来的航班飞机准点在云锦机场降落。

韩明亦熟门熟路地拖着箱子背着登山包，一路往出口走去。这时，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他停下脚步，从兜中掏出电话，看见上面的名字是叶何，正要接听，那边却挂断了。

还没等韩明亦疑惑，视野中就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他挥手走来。

“叶何？”他惊讶地走过去。

叶何面带微笑，将手机往裤兜里一装，顺手握住了韩明亦行李箱的把手，“我来吧。”

叶何的手触碰到韩明亦握住行李箱的左手时，似乎停顿了一下。韩明亦松开手，把行李箱让给叶何，不知为什么，这一刻他心里好像升起微末的奇异感。

“不是说不用来接我吗？”韩明亦问。

“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叶何略微低头，嘴角含笑。

叶何已经在向前走，韩明亦落后半步跟上，不禁地打量了他一下。叶何今天穿了一身藏青色的翻领短袖POLO衫，胸前的两颗扣子规规矩矩地扣好，下半身穿的是卡其色的长裤。一种休闲但不完全休闲的风格，很叶何的风格。

……很叶何的风格？叶何的风格是什么风格？

冷静，理性？日常的温和，偶尔的危险？

脑子里闪过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韩明亦甩甩脑袋，有些奇怪。他跟叶何满打满算也就十来天没见，期间还时常通电话，为什么在机场见了面，他会有种久别重逢的欣喜感？

噢！一定是因为——

“叶何，你在异境里的伤势确定没有影响现实吧？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昨天晚上睡得还好吗？”

——因为他挂念着叶何、泳子和觅音在宜安一中的遭遇，一直在担心他们。

“嗯？”连珠炮似的问话让叶何愣了一下，很快地，他就反应过来，挨个答道，“没有影响现实。我现在感觉挺好挺正常的，昨晚睡得也不错。”

韩明亦松了口气：“那就好。”

顺这个话题，韩明亦问了一些之前就想向叶何了解的、有关宜安一中异境细节的问题。

叶何逐一回答，直到二人在机场门口坐上出租车。

“异”的事情不能对外人泄露。韩明亦打算换个话题，忽然听见叶何若有所思地说道：“亦哥，你刚刚那个问题，姜处长也问过我一模一样的。”

“你是说那个姜垚？”

“对。我感觉他年龄比我们大不了多少，但王局好像很尊敬他的样子。有点奇怪，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历。”

韩明亦摇头：“我也没听过这号人。不，应该说他们整个部门我都没接触过。我爸也是。”

昨晚两人聊天时，他们就聊到过这件事。他们都觉得，特殊事件部作为官方组织，一定是知道破异者的存在的，毕竟过去发生的异闻事件中许多都少不了破异者的身影，而破异者们也未曾在官方口供中隐瞒自己的道门身份。云锦最近的两三起事件就是如此，韩明亦、庄晓梦都有参与其中。特殊事件部之所以没有跟民间的破异者合作，而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原因可能有两点：第一，官方态度保守，需要保证特殊事件/异闻事件的保密性，保持官方组织力量的纯洁性，因此不愿借助民间组织的力量。第二，官方内部的意见还存在分歧，对民间破异者支持与反对的意见暂时未达到统一，所以显得态度暧昧。

韩明亦认为，不管是哪种原因，都应该只是暂时的。在不久的将来，至少在自己这一辈之内，一定会与官方力量有所接触与协作，无论以何种形式。叶何对此倒持保留态度，他说，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到现在，有破异者参与的异闻事件发生了不少，其中许多都留有档案记录。官方如果要和破异者合作，应该早就做了，不会等到现在。

两人的意见虽然没有达成一致，但因为特殊事件部的事情对于他们来说暂时算不上要紧，所以他们也没有再继续争论下去，转而讨论起宜安一中的事情来。昨天晚上，他们还一起总结了一下宜安一中事件的几个疑点。

首先，异境来源。宜安一中的第一天，囊括了整所学校的异境庞杂度令人咋舌。叶何和韩明亦两人都上网查过，异境呈现出的一中景象，包括建筑风格、环境细节、违纪条例等，都和现实的宜安一中惊人的相似。而且异境在刚开始的时候，甚至能够还原出玩家高中用过的物品模样。除了这两个细节外，还有许多类似的细节，例如能够吸引整整二十人进入、能产生幻象伪装骗过余矜这样的普通人的眼睛等等，都表征着这场异境的不简单——一句话总结，宜安一中这种程度的异境，仅靠向阳死后的执念，是不可能形成的。

其次，护身符。据张泳说，他的护身符在进入快乐网吧时发烫，不过直到他从游戏世界出来，护身符也没有自燃。据余矜说，他的护身符温度完全没有变化过。这两个现象说明，向阳执念所成的宜安一中异境虽然危险，却不致命，这个结论在一定程度上和叶何他们的遭遇是相悖的。

最后，叶何本人。韩明亦说，叶何没有护身符傍身还能在一开始保有意识，是很不寻常的事情。他怀疑叶何的魂魄可能有什么异样，之后会找人帮他算算。

对于前两个疑点，韩明亦没能想出答案，说今天见了庄晓梦再去跟他讨论一下。对于最后一个疑点，叶何听了，不置可否。但当他听到韩明亦说“找人帮你算算”时，却又疑惑：“找谁帮我算？亦哥你自己不能算吗？”

韩明亦在叶何看不见的电话那边摇头：“我不行，我们派不精于这个。而且我……近期不能再卜卦了。”

叶何顿时蹙眉：“天罚还没结束吗？”

韩明亦：“结束了，但若我短期之内再卜，可能不仅不准，还会……唔，有后遗症。”

韩明亦说得模模糊糊，叶何却能猜个大概。见他沉默了，韩明亦主动换了话题，没给他担心的余地。

昨天他们聊这些正事聊了很久。聊完之后，叶何又问起他这段时间在乾山呆的怎么样。韩明亦挑了些有趣的事情告诉他，两人七七八八的一直聊到了九点多。在崔丹蓉回家后，韩明亦才结束聊天，跟叶何说明天见。

现在他们见面了，一起回了韩明亦家放了行李，然后一起打出租去轰趴馆。一路上，两人又在一直聊天，正事不能聊就聊别的，韩明亦生活上的杂事、叶何工作上的琐事、云锦乾山的距离、现实中的桓水中学和宜安一中的对比……天南海北地聊，兴致盎然地聊。

韩明亦觉得，他跟叶何虽然认识没多久，但好像已经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了——或许是他们一起进入过异境、共同面临过生死危机的原因。他想，叶何已经跟泳子一样，不只是他信任的朋友，还是他能够托付后背的兄弟和战友。

“亦哥，你看我干什么？”出租车上，叶何疑惑地问他。

韩明亦侧着头，落在叶何脸上的目光没有移开。他嘴角扬起，笑容舒畅：“我是在想，找你们工作室帮我做论坛，真是最对的选择。”

“为什么？”

“因为能遇到你啊。”韩明亦答得坦坦荡荡。

叶何明显地怔了一下，眸中仿佛平静的湖面荡开了涟漪。

“当然啦，还有余矜、大飞他们，人都很好。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你，叶何。”韩明亦抬手搭上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你真的很特别。”

韩明亦回cue了他跟叶何初次见面时开的玩笑。他以为叶何会像当初那样愣一下神然后无奈地笑笑，可事实却不然。后者不仅没给出他预想之中的反应，甚至低下了头。

“叶何？”韩明亦有些意外，不知道是自己玩笑开过火了还是什么原因。他试探性地捏了捏叶何似乎有些发僵的肩膀，引来后者条件反射般的弹动。

“……那个，要到了。”叶何前倾身体，朝驾驶座看去，“我来付车费吧。师傅，扫哪个码？”

愣神的变成了韩明亦。他收回手，坐直身体，有些疑惑。

叶何明显在刻意回避，可他在回避什么？

不过他没时间思考这个问题了，因为他们确实已经到达了嗨乐轰趴馆。

一下车，韩明亦就看见穿了件印着奥特曼打怪兽的白色T恤的王达飞，正站在马路对面的轰趴馆门口朝他们热情地招手。

“亦神叶何，你们来啦！快进快进——”

韩明亦和叶何刚过完马路，王达飞就噌地飞到两人跟前，跟邀请人进自己家似的把两人往轰趴馆里带。

大飞定的这家轰趴馆是欧式装修风格，两层楼，宽敞明亮，家具温馨。KTV房、桌游房、台球室、网咖房应有尽有，另外还有一个厨房、两个厕所和三间卧室。

三人一边往里走，王达飞一边叽里呱啦地跟二人介绍情况，“你俩看看晚上想吃什么！庄哥和余神都点了外卖。音姐说想出去吃，还叫了泳哥一起。我的话都行，就看你俩了。”

“好……等会儿，你说觅音约了泳子出去吃饭？”韩明亦忽然惊讶地问道。

“是啊。”王达飞答完，忽地挤了挤眼睛，眉毛跳舞似的翘了两下，“他们想吃的店一定不是我们想吃的，所以就让他俩单独去吃吧。”

韩明亦笑了。王达飞应该只跟高觅音见过一面，这么快就看出来了，泳子真是藏不住事。

走到客厅，长长的餐桌边，余矜正在跟张泳说话，张泳旁边坐着高觅音。他们三个的面前摆着一副摊开的桌游牌。庄晓梦独自坐在另一边，正托着脑袋发呆，剑袋就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看见他们来，余矜和张泳同时叫了声“亦哥”。张泳站起身，脸上带笑，走过来跟韩明亦简单地抱了一下，拍了拍他后背，问，“身体怎么样？伤好了吗？”

“好了。”韩明亦笑着回答，“你想看一下吗？”

“好啊。”张泳没觉得不对，拉着叶何挡住高觅音的方向，让韩明亦撩起衣服下摆，把伤口露出来给他们看。

韩明亦撩得很坦荡，张泳看得也很坦荡，他端详了一阵，还上手摸了摸。只有叶何，人肉墙立在那里，一句话都没说，表情难辨。

“哦，还行，都不用上药了，亦哥你的疗伤符确实管用啊。”张泳认真地琢磨道。

跟张泳聊完天，韩明亦又去跟余矜、高觅音打了招呼，最后走到孤零零坐在最外侧的庄晓梦旁边。

四目相对，韩明亦尽力露出一个诚恳的微笑：“这次谢谢你了，晓梦。”

庄晓梦一点儿没跟他客气：“记得打钱。”

“好的老板。”韩明亦利落地答完，直接切入下一个话题，“我有点事儿想问你。”

庄晓梦看了他一眼，遂站起身，背上剑袋，跟韩明亦走到了没人的KTV房。

“什么事？”一关上门，庄晓梦便问。

“你去快乐网吧的时候，有没有发现别的异常？”

“你指什么？”

“什么都行，只要是在你的常识范围内值得一提的事情。”

庄晓梦想了想，直言道：“两件事。第一，我到网吧的时候，发现那二十个人表情痴傻，应该是有部分魂魄离体。”

韩明亦颔首：“人有三魂七魄，魂于神而魄于形，形非其所安而处之则废，神非其所宜而行之则昧。精神痴傻呆楞而体无外伤，确实是三魂中人魂离体的表现。只是这‘异’，强大到能抽人魂魄进入游戏中，真是闻所未闻。”

“对，我以前也没遇到过类似的‘异’。”庄晓梦点了下头，紧接着说道，“第二件事，我到快乐网吧楼下的时候，发现有人跟踪。”

韩明亦目光一震，立刻问道：“跟踪？什么人？”

庄晓梦摇头，“距离太远，躲得又快，没看到。”他停顿了一下，“也可能不是跟踪，而是他或他们比我们更早到，但没进网吧。”

韩明亦不禁蹙眉：“为什么？是发现了网吧异常却没进去，还是只是单纯路过？”

“单纯路过不可能，谁凌晨两点多不睡觉刚好在异境门口散步的？”庄晓梦侧目，“而且被我发现了行踪却又躲掉了这一点，本身就能说明问题。”

“也是。别人也就算了，在你眼皮子底下溜走……”韩明亦话没说全，言不尽意。

二人沉默了两秒钟，庄晓梦开口问：“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不过你能帮我分析分析吗，在快乐网吧作祟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庄晓梦抱臂靠墙，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

韩明亦啧了一声，耐下性子道：“你们招摇不是对异怪颇有了解吗？你觉得，会不会是有异怪接纳、辅佐或利用了向阳的执念，制造了那场异境？”

“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是韩明亦，麻烦你用脑子想想，招摇山派前辈留下的古籍里难道会记载有‘把人的魂魄抽到电脑游戏里的异怪’吗？电脑几几年发明的？你脑子又是几几年发明的？”

“……庄晓梦你这个人能不能好好说话，别动不动就阴阳怪气的？”

“我哪阴阳怪气了？”

“你这还不叫阴阳怪气？我拜托你稍微控制下你那张桀骜不羁的嘴吧，老这么说话会得罪人的。我们干这行的讲究忌讳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到不了扶桑那种地步，至少也……”

“你烦不烦啊韩明亦，你是我爹还是我妈啊，管得着我吗？”

“我是好心提醒你！话不留心，祸从口出，举头三尺有神明，不要造口业——”

“你哪个朝代的老夫子啊只会说这些屁话？黐线！”庄晓梦翻了个白眼，转身摔门而去。

韩明亦气得脑仁疼，差点没骂出脏话来。他抬手使劲揉太阳穴，反复告诉自己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平息下来才走出去。

没想到，门口没几步就站着叶何、高觅音和张泳，他们目睹了一脸不快地走出来的庄晓梦，又看见脸色残留着烦躁的韩明亦，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谁也没说话，表情似乎有些尴尬。

韩明亦也不怕他们听见自己跟庄晓梦吵架，无奈地走过去，对三人说：“我每次跟庄晓梦说话都是这样，聊个三五句就能吵起来。没事，没事，他不会放心上的，我也……”语气似乎有些咬牙切齿，“习惯了。”

张泳“哦”地点头，叶何微咳了一声，高觅音神色如常地问他：“一起出去吃个饭？”

“嗯？”韩明亦疑惑了一声，很快脑子便转过弯来了。眼前的是宜安一中三人组，找自己吃饭应该是有话想说。至于想说的是什么话嘛，看攒局的人是谁就知道了。

“好啊。”韩明亦应声，正要跟他们三人出门，忽地一顿，“等一下。”他眼神有些挣扎，片刻后还是放弃了，“我能叫上庄晓梦一起去吗？”

高觅音没有过多犹豫便点点头：“可以。”

于是韩明亦便视死如归地朝角落里的庄晓梦走去。

事关重大，再忍一次。他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