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上午的时间，叶何都在找人与躲藏之间渡过了。

他先去高三（3）班找了曹文林。

叶何没有忘记，自己之前问高觅音如何掌控意识但后者拒绝回答的情形，他心底不免生出了一丝疑虑——并非怀疑觅音，而是怀疑这场异境。毕竟，叶何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能在白天控制自己的意识。他觉得，这其中可能存在什么关窍，因此他想找到曹文林，向他询问昨天光球的答案。

可惜的是，（3）班教室里，继陈星瀚之后，曹文林的座位也空了。

叶何并不吃惊，而是退回杂物间，躲了半晌，又去到顶楼，寻找向阳。当他在上课时间猫到（21）班门口时，却又双眉蹙起。

曹文林不在高三（3）班也就算了，叶何能猜到他去了哪。可是，向阳为什么不在高三（21）班？

一时间，本来理出了线头的思绪又被打乱了。

叶何回到杂物间，再次整理自己的思路。

上午，除了显而易见的世界变化外，叶何还发现了两件重要的事：

一件事是世界的颜色变得只有那么几种，好像回到了PC98时代（*）。

另一件事是，时间的流逝速度变快了。这种感觉非常明显。如果说之前的异境，叶何还察觉不到其与现实的差异，总感觉时间像是一比一流逝的，那么现在，他就有种身在种田游戏里的错觉，刚砍了几棵树拜访了两个NPC，一天就过去了。

叶何又瞥了眼左上角的乱码，基于已有的发现，他现在对乱码的由来也有了猜测，只是没有验证的办法。

思考暂时没有结果。叶何并没浪费安全时间，每隔一阵就会溜出去，去到高三有玩家存在的班级，查看是否有人需要帮助。他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是救下异境中的所有人。虽然困难，但总要尽全力试试——如果是韩明亦，他一定会这么做的。

叶何记得所有二十名玩家的班级和姓名，也对每个人的长相有印象，可在宜安一中的学生全部变成蓝白像素人的当下，仅凭猫在教室外偷窥的那几秒钟，他根本认不出哪个是玩家。这么一遭折腾下来，叶何救下的也只有高三（9）班的萧雪青。

他带萧雪青去和躲在二楼杂物间的白小妍汇合，然后问了短发女生同样的问题，“萧雪青，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意识能控制自己的身体的？”

萧雪青回答：“变成了史莱姆的老师想要碰我的时候。”

“我明白了。”记下了萧雪青的回答，叶何向二人告别。

“你要去哪？需要我们帮忙吗？”萧雪青主动询问。

叶何摇了摇头，正要离开，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于是对萧雪青说道：“纪检员每半小时巡视一趟，路线从一楼直接上到六楼再从六楼折线形向下到一楼，其他时间基本是安全的。监控摄像头只有双数楼层的楼梯口有。以防万一，跨两层楼以上的行动最好在课间时间进行。”

萧雪青道谢：“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和小妍等会儿确实要去救我们的另外两个舍友。嗯，如果我们听到了其他人的求救，力所能及的话，也会帮他们的——除了沈进那队。”

白小妍闻言，愤愤地点头：“他们昨天游戏把雪青她们的装备和碎片全抢走了，害我们队拿了倒数第一。”

萧雪青：“倒不是因为这个。游戏有输有赢，只要不犯规，怎么玩都可以。关键的问题是，他们几个人品不行。尤其是沈进和段红，一看就是那种踏入社会几年混得还算不错就目中无人自以为是，或者本身家境就很好、从小到大呼风唤雨颐指气使惯了的人。我最讨厌这种人了。”

叶何怔了一下，理解地点点头。沈进段红他们一开始就没把其他人放在眼里，甚至主动挑起玩家间的矛盾。他们在叶何的救助名单里，优先级也是排在最后的。

在下一次安全时间到来之际，叶何跟两位女生道别，离开二楼杂物间，准备下楼。

路过高三（7）班的时候，叶何看见自己班级里，讲台上站着的是一只人类那么大的蜜蜂。黄黑相间的身体，全黑的双眼，六条腿、两只翅膀、一根蜂刺，“脖子”区域还有隐约的棕色绒毛。嗡嗡扇翅的声响站在教室外都能隐约听见。

叶何很快反应过来，那是教英语的应老师。她总是戴着个小蜜蜂。这么说来，昨天他看见应老师的眼睛变黑，不是错觉。那时候的她，已经开始往人形蜂转变了。

叶何最后看了她一眼，往楼下走去。

也不知道班主任文老师变成什么样子了。短短两天时间，叶何见过的几位老师里，她人是最好的。虽然有些唠叨，不懂得与学生沟通的正确方式，但她的出发点确实是想要学生们好，甚至为此呕心沥血到伤了身体。

叶何心情忽然有些莫名的沉重。

宜安一中里创造出那么多有血有肉的NPC，最后却让他们都变成了非人的模样，到底是为什么？

到达一楼后，叶何照例在杂物间躲了一阵。他准备等下次课间，也就是中午下课的时候，到行政楼的心理咨询室去找曹文林。

杂物间里，叶何一眼就看见地上一团灰不溜秋八爪鱼似的像素块，仔细一瞧，是拖把头。他愣了一下就想明白了。自己的同伴上午一定在这里藏过身，还拆了根拖把棍当武器。

于是，叶何也蹲下身翻找了一阵，从杂物堆剩下的东西里找出了一根皮搋子。他依葫芦画瓢，把红色的吸盘头拔掉，剩下的木头短棍用来防身。

刚收好短棍，叶何忽然听见屋外一声惊呼，紧接着是恐慌的痛骂。

“我*！该死！什么东西！”

身体先于大脑，指挥叶何冲了出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巨大的蜘蛛，它通体黑色，像座小山，光头部和身体就有一个人那么大，它的八条腿每条腿上都长着一只眼睛。蛛腿粗而结实，腿上有黑色的绒毛。

八眼蜘蛛正在追逐着一个像素人。像素人脱掉校服朝它扔去，蓝白校服挂在它的一条腿上，却并没有让蜘蛛减速。它转了转身，将另外两条腿对准了像素人，用上面没被蒙蔽的眼“看”着猎物。

叶何脚步一顿。他已经认出来了，被八眼蜘蛛追逐的不是别人，正是沈进。

眼看着沈进因为慌乱而摔倒在地，叶何犹豫了片刻，还是冲上前去，手腕用力，挥舞短棍，精准地击中了八眼蜘蛛最后面那个被校服遮住的眼睛。

蜘蛛身体抽搐了几秒钟，叶何趁机跑到摔倒的沈进边上。

“沈进！”叶何拉他起身，然后说道，“光跑没有用，得把它的眼睛……”

突然间，叶何身体狠狠地往前倾。

——是沈进。他刚站稳，就毫不犹豫地把叶何往蜘蛛的方向一推，自己往反方向跑掉了。

八眼蜘蛛已经从抽搐中恢复。

它腿上的眼睛，齐齐注视着失去重心朝它栽倒的叶何。

……

“……！”

韩明亦从睡梦中惊醒，胸膛剧烈起伏，喘了好几口大气。他左手撑着炕床，右手握拳置于心口，深深蹙眉。

“心慌……为什么？”

他低声自语，环顾四周。卧室没开灯，本应一片漆黑，但身后的窗帘没拉实，从缝隙里洒入的清冷月光，在炕床和木地板上形成一条狭长的银白光缝。

韩明亦起身，摸黑来到木桌前，拿起放在上面充电的手机，划拉了几下屏幕。

山里信号不好，尤其是夜里，经常断断续续的。他之前跟叶何打电话，都是选在白天，特意找了信号较好的空旷地打的。

现在凌晨一点多，手机信号微弱得在一格和罢工之间反复横跳。韩明亦只好打开卧室门，准备走出木屋，去外面找个信号好点儿的地方。

行至客厅，他往另一间卧室望了一眼。屋内漆黑，□□应该是睡了。

韩明亦在山洞跪香期间，每次从床上醒来时，不论白天黑夜，□□都没睡觉。他往外走，总会看见父亲站在八卦台前，无声地注视着摊于桌上的法箓。

虽然韩明亦从□□的脸上看不出多余的情绪——道法练到他那种份上，虽不一定达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境界，但一定能时刻维持少私寡欲、清心明智的态度，因此喜怒哀乐总是不行于色——但韩明亦隐约有种感觉，父亲或许、大概、八成，比自己想象的要紧张。

毕竟事关生死，即便是他，也应该不想再看到儿子去世了。

韩明亦在山洞里跪香三天，期间几乎没进什么水食，实在撑不住了要睡觉时都是在洞里的土床上凑合的。整整三天之后，他放在贡桌之上的法箓终于有了变化——之前滴血半盏于金色箓纸上形成的符绘消失无痕，这代表他的请罪为天地所接纳。天罚停止，他的运终于不会再受到影响了。因此，在这之后，韩明亦总算能跟着□□回到半山腰的小木屋，呆在里面养伤修行。

今天是他回家的第八天，后天回云锦的大巴票和机票都已经买好了。这一周时间里，韩明亦每天都会打电话给庄晓梦，询问风水馆的情况。昨天听他说，城北的墓园有异怪出没，不过很好解决，晚上守株待兔就行。韩明亦了解庄晓梦的手段，听他说对上的又是异怪，因此非常放心。他还在庆幸，自己提前叫庄晓梦过去守着，是明智的决定。可没想到……

“「异闻馆」项目管理与业务延伸交流群？这是什么？”

终于找到了信号好点儿的地方，韩明亦一眼就看到屏幕顶端新消息的横幅通知。他抱着疑惑打开聊天群，翻到群消息的最上面，逐条往下看。

[「异闻馆」项目管理与业务延伸交流群（6）]

[群聊消息]

23: 20

余矜：[0827-搜救路线图.pdf]

余矜：[照片.jpg]

余矜：第一张是路线图，第二张跟第一张一样，红色标记过的是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找过的地点

王达飞：为了避免亦神睡醒看不懂，我来说下现在的情况

王达飞：[41秒语音]

王达飞：亦神你放心，我跟余神肯定会把人找到的！

王达飞：再不济还有庄哥呢@庄晓梦（道士，驱鬼/除妖）

1: 09

王达飞：@金鱼 我接到庄哥了，马上来找你

王达飞：[定位：思亲墓园南入口]

余矜：[定位：快乐网吧]

余矜：大飞，你开到这里等我就行

1: 15

庄晓梦：@金鱼 他说好

韩明亦听完王达飞的语音后瞳孔一震，他立刻打电话给叶何和张泳，但都没有人接听。他神色凝重，将电话打给了庄晓梦。在对方接起电话的那一秒，韩明亦就急切地开口道：“人找到了吗？”

“没有。”庄晓梦的声音波澜不惊，听上去甚至还有点困。

“怎么会这样，我明明算出……啊。”

“嗯，你要么算错了，要么解错了。”庄晓梦道，“韩明亦，你说你……&*#……%……”

“喂？晓梦？庄晓梦？”

韩明亦将手机移开，果不其然，信号又开始断断续续的了。他只能挂断电话，重新找地方。

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好。中途，韩明亦甚至从兜里摸出了钱夹，可凝视片刻，却又将它放回去。

“不能卜，不能……啊，这破信号！电话都打不出去！”

无法插手遥远的江渐云锦发生的事，韩明亦焦急担心却又无能为力。他恨不得现在就从乾山飞回去。

“泳子……叶何……”

他双眉紧蹙举着手机到处寻信号，嘴里不断喃喃着朋友的名字。

“都怪我。你们一定不能出事啊……”

（*）PC98：上世纪八十年代一款计算机的型号名字。PC98时代，计算机游戏仅有16种颜色。后来，随着时间推移，性能更高的计算机推出发售，计算机游戏的颜色也从16色往256色、8位色（2^8种颜色）、16位色（2^16种颜色）等逐渐发展，变得越来越丰富多彩，形成了如今百花齐放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