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遥和阿香在牌桌上正式交手之前,发生了一桩小小的插曲。
魏先生认为,如果不是因为那一件事,两个女人不至于闹到那么难看,更不至于一方对另一方几乎下了死手。
事情的起因,魏先生回忆起来也有点懊恼,似乎是因自己而起的——他素日束发的那根玉簪子突然不见了。
得知了此事的老板娘立刻急魏先生之所急,就主张要报官处理,其实她也存着私心,如果给人传出去她的云来客寓出了偷盗的事情,恐怕就无法客似云来了。
反倒是魏先生不想把事情搞大:“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跟着我年头久了,有些感情罢了,丢了就丢了吧,无妨的。”
魏先生虽然话是这么说,老板娘却是不能姑息的,立刻纠集了客寓上下的人手要自查,这时又横生出了枝节——高昌济说他的金带钩也丢了。
这样一来,是不查不行,非查不可了。
而且嫌犯的范围也迅速缩窄了,能够同时接触到这两样东西的,也就是素日帮魏先生梳头修面、而且又和高昌济同寝同眠的阿遥了。
老板娘把客寓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又一视同仁,让所有的下女都把私物摊开来接受检查,只有阿遥紧紧捧着自己的包袱,拒绝了。
“要报官就报官,翻东西算怎么回事?”
但阿遥越是这样,就越是引人生疑。
率先发难的就是平常跟她好的蜜里调油的高昌济,说阿遥若是心里没鬼,为何不像大家一样打开包袱让老板娘查一查呢?说着就去扯阿遥怀里的包袱,然后被阿遥在虎口上狠狠咬了一圈牙印,最后以甩了阿遥一个大嘴巴暂时告一段落。
这时下女们也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照阿遥前两天打牌输钱那个阵势……她哪来那么多钱?
“你们管我哪来的钱?”
阿遥这么一嘴硬,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最后阿遥还是双拳难敌四手,被几个人摁着,怀里的包袱被高昌济夺走,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两件洗得几乎褪色变形的衣裳、一把桃木梳子、两幅不怎么值钱的耳坠子等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就不剩什么了。高昌济尤嫌不够,将包袱里的东西抖落在地来回来去地翻检了几遍,见确实什么也没有,又恨恨地在包袱皮上踩了两脚。阿遥突然跟疯狗似的挣脱了压制她的力量,冲到地上散落的那堆破烂前面,从里面扒出一个寸许大的香囊来,高昌济眼尖,立刻把香囊夺去了,把香囊里的东西掏出来一看,却只是张黄色的符纸,便随手一揉丢在地上。
魏先生在一旁冷眼旁观着,只觉得世情恶,欢情薄。
而高昌济的新欢阿香站在一旁闲闲地说了一句:“谁会把赃物留在身边啊?”
这句话显然恶化了阿遥的处境,老板娘一边吩咐人手去当铺和码头打听失物的下落,一边和高昌济双双逼问,阿遥如徐庶进曹营,端的是一言不发。
阿香又出了个主意,建议老板娘让阿遥在雪地里跪一宿,她耐不住寒了,自然就招认了。
在高昌济的怂恿下,老板娘采纳了这个建议,并且只让阿遥穿一身单衣,大有找不到东西就赔她一条命的态度,叫失主魏先生也没法说什么。
魏先生怜阿遥只是一介弱质女流,这么冻一宿,恐怕是没有命在了,同时也在心里感慨,这女人为难起女人来,真是可怕。
那一夜阿香没有留宿在高昌济处,魏先生也没有组牌局,阿遥一身单衣地在中庭跪着,天气又是格外地冷,恐怕是要落雪的前兆。
魏先生睡不着,透过窗子看阿遥的身影,生出恻隐之心来,披上大氅走出去,蹲在了抖如筛糠的阿遥身前。
阿遥冻得已经说不出话来,魏先生叹了一声,从衣袖中取出白天被高昌济团成一团的符纸,此刻已经原样折好放进香囊中,塞回了阿遥的手里。
“先……生,”阿遥的上下牙打着架,“我没有偷你的东西……”
魏先生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拂去了阿遥头发上的落雪。
阿遥继续无力地为自己做着辩白:“好……好东西……我也不是没见过……金……带钩……我不稀……罕……”
“可是阿遥,你没法解释你打牌的那些钱是哪来的啊。”
面对魏先生这不是问的一问,阿遥没再辩解。
魏先生终究不忍心看阿遥因为自己的缘故活活冻死在中庭,把她领到自己的屋子里,让她待在外间,又扔给她一条薄毯。
阿遥喝了一盏热茶,哆哆嗦嗦将缓过来未缓过来之时,神情很认真地对魏先生说:“先生是高昌济的雇主,我要偷,也是偷您不偷他,对不对?”
魏先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阿遥,看着她细嫩的脖颈,想象自己的手握上去,使几分力气可以拧断。
阿遥裹着薄毯,缩成了一团,像个小孩子:“我要偷您的东西,我也绝不偷簪子,我要偷就偷印鉴,盖个章就能从银号里取出银子来,还不引人怀疑,对不对?”
魏先生知道阿遥是在向自己剖白她的无辜,只不过自己信与不信其实并不那么重要,阿遥清白与否也并不那么重要,他们本就是萍水相逢而已,都是无根的飘萍,谁也当不得对方救命的浮木。
他又抚了抚阿遥的头发,说了声:“睡吧。冷的话就进里间来找个角落蹲着,不要吵到我。”
这一桩小小的插曲也在次日清晨很快有了下文。
先是这渔港唯一一家当铺的老板派了伙计过来指认了阿遥确实去当过东西,不过既不是玉簪子,也不是金带钩,而是一片指甲盖大小的小金佛,因为是足金的东西,又是死当,因此兑出去些钱,而这些钱显见得就是阿遥这几日输在牌桌上的钱了,此刻已经所剩无几。
很快,阿香带着一个衙役来了客寓,魏先生的玉簪和高昌济的金带钩也找着了,小偷是前两日和阿香一起来客寓凑牌局的一个酒家女,趁大家兴高采烈吃席的时候下的手,原本想干一票就走,不幸而又万幸地因昨夜的大雪阻滞了跑路的计划,一早就被人赃俱获。
失物归原主,阿遥洗清冤屈,皆大欢喜,老板娘为了安抚阿遥,不但安排灶房给她煮了驱寒的热汤热饭,还慷慨地放她三天假,让她好好休息。
阿遥的确是天一亮就发起了高热,脸颊烧得微微泛起了红晕,倒较往日平添了几分血色,看上去竟是更健康了似的。魏先生力劝阿遥卧床休息,但是阿遥只是微微笑着把退热的汤药仰脖一饮而尽,然后一边拿生姜涂着手背上的冻疮,一边活动着昨夜被冻得僵直的手指,眼底泛红着说了句:“先生,组个牌局吧。”
魏先生的流水牌局又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阿遥发着烧,将退热汤药当做水来喝,额间系一条聊胜于无的湿帕子,红着眼睛,在第一个四圈内,把前些日子输给其他下女们的钱都赢回来了。
在下一个八圈里,阿遥让那些下女们输得精光。
魏先生没有上牌桌,甚至没有说一句话,就只是坐在阿遥旁边看着。
如果她不是被鸿运之神眷顾,那就是她此前一直在保存实力,直至摸清对方的牌路后才开始下场收割。
有点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意思。
晚饭时分,阿遥吃了一碗热汤面后,她加大了赌注,精神振奋地邀请阿香和高昌济加入牌局。
魏先生亲眼目睹了阿遥和阿香在牌桌上交起了手。
三缺一,魏先生有些手痒,也上了桌。
阿香有高昌济这个金主坐阵,赢了算她自己的,输了记在高昌济的账上,因此没有任何顾虑,欣然应战。
魏先生觉得看阿遥和阿香的表情,比看牌局可有意思得多。
他原本以为阿遥是在扮猪吃老虎,先输牌,用金钱换时间,待摸准对方的牌路以后再大刀阔斧地把钱赢回来,是欲扬先抑的打法。
然而阿香不愧是渔港名媛,一手牌技纯熟精湛得叫人无话可讲,连魏先生都觉得阿香哪怕到了长安的平康坊也能杀出一条血路来,渔港这小小的舞台,埋没了她,屈尊了她。
“清一色,胡了。”
“对对胡,自摸。”
“杠上开花,七星不靠,承让。”
……
遇上阿香这样的劲敌,魏先生都得打起精神来应对。
阿香也心知肚明阿遥邀她来打牌局无非是存了挑衅针对她的心思,因此杀得毫不留情,而阿遥虽然来势汹汹,却外强中干,魏先生看得明明白白,阿香有时候故意做个假动作,丢出一两颗牌,阿遥立刻就会上套,照着围追堵截而去,结果就是给阿香腾出了空间,连吃带碰再加上高昌济的点炮,打得阿遥招架不住。
阿香一直赢,阿遥总在输。
阿遥急于翻盘证明自己,于是一次一次地加码赌注,魏先生对阿遥的养气功夫很不以为然。
魏先生最看不得的还是高昌济的嘴脸。
两个女人在牌桌上杀进杀出只为了他争风吃醋,搞得他很得意。
魏先生忆及自己鼎盛时的岁月,在平康坊里也有的是女人愿意为自己争风吃醋的,甚至打破头也要来看看他的风姿,似乎都是并不久远的事情,回忆起来却恍若隔世。
他,魏强,字叔毅,辽东渔港一个地主家里的庶子,生母从新罗渡海而来,在客寓里做下女,下海时怀上了他才勉勉强强被收房做妾有了个名分。生下的儿子地位却比丫头养的还不如,魏先生从小饱受白眼和欺凌,连自己的父兄都嫌弃他是个杂种!
但那又怎么样?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他偏就是靠会读书擅考试,一路从渔港考到了长安,在大明宫的殿试上被钦点为状元!
一跃龙门,扬眉吐气。
平康坊的秋娘们争抢着要来看看新科状元,魏先生很得意,因为他知道自己相貌清正英俊,很不怕被任何人看。
当然,后来他才知道那些女人也不是为了来看自己,或者说,不全是为了来看自己。仅仅是因为他魏叔毅“据说有三分公子杨骎的风度”,这让他感到怒不可遏,杨骎不过是二甲第十二名的进士,比名落孙山好不到哪里去,就因为他出身门阀世家?就因为他是功勋子弟?
魏先生不甘、不服、不忿。
他生下来,不是为了像谁的。
寒门,亦有寒门的风骨。
后来的后来,魏先生以为自己是跃了龙门的赢家,实则不过是跃进了一片深海,浪潮汹涌,他随波逐流,无枝可依。
他方知自己不是特别的一个。
能够提携你的贵人,也能够提携别人。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贵人动动手指头,就能把魏先生从身居高位给扒拉到十八层地狱里去。
好在,魏先生手里还死死地攥握着足以置他和他们于死地的东西。
那是他现在唯一的活命符。
就在魏先生面如平湖地忆往昔的时候,阿遥输光了她的最后一个筹码,还倒欠了阿香一点钱。
魏先生觉得以阿遥的性子,不输光肯定是不会下场,输光了估计也就死心了。
他把牌往河里一推:“行了,散吧。”
阿遥坐着没动:“再来一圈。”
魏先生见不得人输不起,于是沉声道:“阿遥,愿赌要服输。”
阿遥还是坐着没动。
阿香巧笑了一下,她笑起来的样子更像一只媚态万千的狐狸了。
“我们那儿倒是有一种玩法,”阿香捂着嘴,向着高昌济飞了个有意无意的媚眼,“输光了钱不要紧,运气好的话,还能一把翻盘呢,魏先生要不要试试?”
魏先生见这话头子引向了自己,就不由得客套一下:“哦?”
阿香,表面上是在回应魏先生的疑问,实则盯着几乎要输红眼的阿遥。
“这个玩法,叫做‘马革裹尸还’。”
魏先生和高昌济对视了一眼。
“怎么个讲法?”
“输家若是还想继续,不计银钱,输一把脱一件衣裳,”阿香看着阿遥咯咯地笑,媚态天真,“脱光了,可不就得‘马革裹尸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