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上巳春宴,书院免了今日课业,早早地散了学。学子们自是欢天喜地,左右呼朋唤友,相约归家或玩耍。
“时辰还早,我们去湖边放纸鸢吗?”
“阿姐不让我们去灵湖旁边啊,说凶兽总是闯进谷里,前些天湖边发现了好几头呢。”
“唉,我爹也这么说。清早过来的时候,长辈们还在灵湖那儿加固法阵咧。”
数头魔兽连日闯入,受此影响,不应谷修士自外往内层层加固了环谷法阵,今天则轮到灵湖外围。
众人只好放弃灵湖,转战谷中另一块草地。准备好纸鸢,集结书院门口,出发前碰着个意想不到的人。
“……哇。”
“看,是仙人!”
人人都知道不应谷来了个仙人,制伏了谷中长辈无法奈何的凶兽。仙人常常待在药庐里,很少见他出门,但路过药庐的人偶尔能看到那副年轻面孔,实在比不应谷所有人还要好看——噢,教书先生或能与之一较高下。
一干少男少女瞪直眼睛,见过或未见过仙人的都收不回视线,胆子大的直接叫出口:“神仙哥哥!”
“神仙哥哥”脚步顿停。
沈欺从灵湖对面而来,他半是主动、半是受邀参与了湖边法阵的修筑,核查完灵湖法阵,不觉就到了环湖书院。
五颜六色的纸风筝盈满了视野,他嘱咐道:“要放风筝的话,你们记得离湖边远些,尤其这两日,免得误触法阵。”
仙人发声,在场没有不答应的:“好!”“明白了!”
“仙君,\"有个男孩子跑到最前头,“环谷法阵是防范凶兽闯入而设的,但是,”他思考这个疑问已经很久了,此刻遇到仙人,忍不住一股脑抛出,“一味防范早晚会有尽头,有什么可以一次杀死那些坏蛋的仙术吗?仙君,你能教教我们吗?”
他瞧见碧绿瞳孔的仙人淡淡笑了,仙人回答他:“我教不得你。”
虽有预期,男孩子仍然沮丧,他又听仙人道:“等你修炼进益的那天,大约能够自己摸索得知。”
“不过……”沈欺低语着,“能杀死凶兽的,不一定是仙术啊。”
男孩子没听到后面那句,收获仙人期许,恢复了些心情,一包纸袋掉入怀里。
沈欺:“送予你们的。”
前后左右的小伙伴们都接到了相同纸袋,里头盛着色泽红亮的冰糖山楂,颗颗晶莹可爱,看着食欲大增。
“是仙术变出来的吧!”
“好好吃的样子哦。”
“嘿嘿,以后我学会仙术了也要变好多吃的。”
“谢谢神仙哥哥!”
男孩子备受同伴感染,烦恼挥散无影踪,咧嘴笑道:“多谢仙君,我会好好修炼的!”
“神仙哥哥再见!”
张张青涩面庞全都开心地笑着,沈欺便也笑道:“再见。”
少年欢笑声远去,各种颜色的纸风筝飞向远方。
“……疑是?”
书院里乍有柔和嗓音唤了一声,沈欺顷刻恍惚,羽睫稍颤。
他已很久没有从他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了。
环湖书院漆窗照人影,隔着一树春柳梢头摇动,蔚止言放下手边整理好的书卷,朝沈欺一笑。
“疑是,”沈欺还未追究蔚止言为何敢于这般称呼他,蔚止言又唤了声,笑吟吟问他道,“听说有学生向你请教仙术,怎么样了?”
沈欺神色瞬间变了。
几缕嘲弄意味浮过瞳孔:“仙术?”
他迎着蔚止言注视走到窗下,抛进屋一只纸袋子。
拆开纸袋,圆滚滚的冰糖山楂团团相簇,山楂红润,糖色均匀,具有十成的卖相。
只是它再好看,也不是书院学生所想“仙术”变出的山楂果,而是出自寻常手工。
蔚止言显然是发觉了。
“不是仙术。”沈欺冷淡道。
拘灵纵然可以伪装出以假乱真的神仙身份,然而他身为魔族,煞气缠身,仙术哪里做得出真。
“魔族修不得仙术。”
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何况我命无仙缘,入不得仙道。”
魔族若要修仙道,需得摒弃根基从头开始。至于命无仙缘者,究其一生触碰不得仙道,修不成仙法。
蔚止言却问他:“那你想试试吗?”
沈欺一愣。
他笑了起来,笑意并无温度。
因为蔚止言这个问题实在天真,也实在可笑。
他诘问道:“想或不想,又能如何?”
蔚止言仿佛察觉不到他的冷漠,笑着拿出一叠东西给他瞧:“你看。”那是一沓符纸,“可以先从画符开始啊,我也是刚学起的。”
仙术仅限神仙可用,符咒画出的灵术则不需拘泥于仙道之内。
蔚止言钻研画符的初衷,本是为了散修角色能扮演得更像一些。仙界运用法术如吐息般自然,极少有仙耗费手脚重拾符箓之技,蔚止言理所应当地不曾学习过画符,这几天无师自通,渐渐摸索出了窍门。
但他画符的笔法诡异,与人间正统道学不同,自成一番清奇的流派。
奇形怪状的符纸在窗格里摊开,随之而来的还有支符笔,蔚止言在旁鼓动道:“一笔就好了,你一定画得比我好的。”
沈欺目露怀疑,挡不住蔚止言那道明亮眸光,犹豫着握起朱笔,提笔勾画空白符纸。
对照着蔚止言画出来的某张符,悠长笔划勾连成术。落笔,符笔朱红浸透纸面,符纸化作一似清风拂面,吹开窗间的道道灵符。
少去了纸张阻拦,窗前窗后两道人影相对。
蔚止言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沈欺,见他画成,不禁探出身子,比自己学会了还来得高兴:“成功了!”
“屋里还有几张,”他试探着邀请道,“疑是,过来画吧。”
沈欺不理解蔚止言的喜悦从何而来。
但或许因为傍晚春光太好,他竟没有拒绝。
踏进书院门槛,堂前悬挂临摹书帖,一组七言联字随风飘过。
沈欺刚巧看见其中一句——“我来问道无余说”,下阙吹飞过去,只有隐隐约约的影子。
那头杨柳倩影徘徊窗前,春景相逢桃花眼眸,雪衣神仙倚窗翻动符纸,兴致盎然地说着:“仙界正兴办学府,往后有机会了,还可以去听他们讲符箓之技。倒不知有没有仙师开这门课业,万一没有,待我学成了……”
沈欺骤然止步。
退出门外,符笔蘸的朱墨重重滴在门槛外侧,晕成浓郁一点红。
他左臂发力,将符笔猛地插回笔架!
“晏辞。”
沈欺漠然道出事实:“我去不得仙界。”
他不该鬼使神差、听从了蔚止言的话,真的打算去尝试符箓之术。
不过是浪费时间。
仙界学府怎样,有无符箓课业又怎样,全与他无关。
蔚止言方知脱口而出的话欠了思量:“疑是,我……”
沈欺短促地笑了一下,突兀将蔚止言的话拨断:“天快黑了。”
蔚止言怎么会以为,他此生还有机会进得仙界呢。
而蔚止言根本就不需向他解释。
“你我该回去了。”沈欺道。
夕照不应谷,为魔族黑发碧瞳披上深刻轮廓,他片刻也不再停留,背影沉入晚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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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蔚止言徘徊到药庐门口。
他对种在药庐水缸里的白玉种子格外挂怀,接连数天跑药庐跑得殊为勤快,日日准时前来关切,恨不能将水缸盯出朵花来。
今夜蔚止言却不为白玉种子而来,面露一丝愁容,神色罕有地懊丧。
唉,都怪他一时失言,败坏了疑是的兴致。
沈欺走得太快了,毫不给蔚止言说话的时机,是故他夜探药庐,期盼再到沈欺跟前挽救一二。
柴扉虚掩着,蔚止言小心翼翼推门而入。
药庐空空荡荡,四下里皆是无人。没有点灯,往前往后同样昏暗,黑夜里,蔚止言眼尾一点银白绽开。
是药庐边角,蔚止言最为熟悉的地方,他垂头一看,银白色来自水缸中央——
水培的白玉种子发芽了。
微小一叶新芽,纯净的银白色,与灵湖枯树的落叶颜色一般无二。
仔细观察,芽尖一缕仙气缠绕。
蔚止言终于认出这颗种子是何物。
“原来是……白夜菱。”
白夜菱,仙界灵木,多发于沃土,水生种稀少堪称绝品,仙界已绝迹多年。
正因为此,蔚止言才久久认不出白玉种子的品类。不想他第一次得见水生白夜菱,倒是在凡间。
灵湖那株枯萎的水生白夜菱,恐怕是从仙界遗落到了不应谷,缺少仙泽滋生从而凋落,留下一生一死两颗种子。蔚止言拾得种子后,托付给沈欺照料,才使得水生白夜菱重现。
虽说白夜菱发芽与蔚止言没有一厘钱关系,不妨碍他引以为豪,眼下注视着拇指大小的新芽,脑海里盘桓的却已经是白夜菱盛放的光景了。
“既已萌芽,不知何时是你的花期呢。”
“诶,”沈欺应当还不知道种子发芽了,蔚止言拊掌道,“我这就去告诉疑是。”
蔚止言只想尽快把这个好消息告知沈欺,而药庐找不到魔族青年的行踪,他惯常放弓的位置空空如也。
……沈欺没有回来过。
更漏呜咽,正值亥子交替时。
突来一阵幽微气息,震荡山谷间。
稍纵即逝,早在不应谷修士发现之前,消弭不可察。
唯有蔚止言捕捉到刹那包含的深重杀机,疑窦丛生:
不应谷今天将将加深了环谷法阵,究竟是哪路凶邪作祟?
眉峰皱起,蔚止言暂时搁下发芽的白夜菱,消失在原地。
他要去的是灵湖方向。
——那是他感知到的凶相聚集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