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对“换病房”这一要求提什么反对意见,只是利口酒细细叮嘱了一系列的注意事项:“一周要打一次这个药,每半个月要去实验室检查一次身体,注意饮食规律和作息规律,辛辣的食物……”
离开了组织药物的香槟连最基本的站立都没有办法做到,祂自己也该知道某些事情想做是一回事,能不能做成就是另一回事,即使是有人想要摘下组织的研究成果,也要在心里掂量掂量,摘下来之后究竟能不能保存得住。
黑泽阵一一记下,目送着在研究室里一言九鼎的女人转身离去,甩下一个干练的后脑勺。
同意了香槟的要求之后,所有“银色子弹计划”相关的研究人员也都要跟随祂转移到M7实验室,毫无疑问是一场兴师动众的大工程,又完全是一拍脑袋就做出的决定,这让很多不得不临时做出重大调整的研究员颇有怨言。
但考虑组织的方便当然不在飞鸟彻羽的考虑范围之内,彼时麻烦的源头正趴在黑泽阵的背上,顶着略大一些的黑礼帽,开心地被黑泽阵背着,晃小腿。
事实证明,飞鸟彻羽对能给组织造成麻烦这件事感到表里如一的开心。
于是离开了,在两个人生病都应该挂儿科的年纪。
没有行李,这里的一切都不会被允许带走,一张储存了黑泽阵全部任务所得的银行卡就是全部。
走的时候是深夜,乌云遮蔽了月色,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劈头盖脸地砸在伞面上,砸在路面上的积水里,把路灯的影子砸的细碎,走在石板路上的时候,就像是天空和大地颠倒了过来,人在星河上走。
黑泽阵一手攥着新买回来的那只玩具熊,一手撑着伞,听着某只嘴碎的鸟在耳边嘀嘀咕咕,偶尔回应两句。
“我们好像流浪狗哦。”
飞鸟彻羽一手扶住帽子,一手环住黑泽阵的脖子,偷偷摸他的头发,张口就是不中听的胡话:“真的很像欸:两条,一只灰的一只白的,没有家可以回,被踢来踢去,勉强找个地方容身的狗狗,好可怜哦——才不是嘞,只有阿阵像,我可贵了。”
是啊,大家都抢着吸你的血,这么一想还是流浪比较好。
黑泽阵大方承认:“像阴沟里勉强苟活的老鼠。”
下雨天无家可归,即使是为了活命鼓起勇气爬出井盖,也要被路过的行人追打谩骂,见不得人的东西。
“老鼠也还好吧……就是实在好丑,”飞鸟彻羽用额头胡乱地蹭黑泽阵的后脑勺,把黑泽阵柔顺的银发弄的凌乱才心满意足,“两只在一起流浪的话,就算是有家啦?”
小讨厌鬼对“当丑老鼠”这件事有点介怀,企图和黑泽阵商量:“……就算是当老鼠的话,我也要当老鼠大王——我是老鼠皇帝!”
黑泽阵没想明白和他争论这个的意义在哪,遂很干脆地点头同意了。
“封你当我的狗腿子。”
“不用,”黑泽阵很是“谦虚”的拒绝了“封赏”,“我想当人,你自己当老鼠吧。”
飞鸟彻羽现在就趴在他的背上,怎么感觉不出来他因为正在闷笑导致的胸腔颤抖?
黑泽阵,讨厌!
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好不容易才心不甘情不愿说服自己当丑老鼠的飞鸟彻羽感觉自己被背刺了,决定单方面和他冷战一个月!
但是阿阵这么讨厌,我不说话的话,那不就更没人跟他说话啦?
这么一想好可怜哦~还是缩减到一天吧。
从东京到莫斯科要飞十几个小时,坐组织的专线这一班只有黑泽阵和飞鸟彻羽两个,加上机组人员,还有一队严阵以待的安保,都被一道推拉门隔开,有一个巨大的卧室留给香槟休息。
小孩一关上门,就迫不及待地放出翅膀和尾巴,在绵软的大床上滚来滚去,然后伸手扒住窗沿,额头贴着玻璃,看着雨点越来越小,飞机在跑道上站定,助跑,起飞。
地面上的建筑越来越小,一直到在视野里缩成一个小点,和其他肉眼所及的其他地方再没有什么区别。
“我还是第一次见飞机起飞呢……”
之前在家里的时候都是坐传送门,后来到组织的那次昏过去了,完全没有留下什么记忆。
飞鸟彻羽趴在玻璃上,看着下面连绵不绝的万家灯火出神。
要是组织能像飞机起飞一样消失掉就好了。
所以到最后,冷战连一个小时都没有坚持下来。
黑泽阵眼看着小孩的耳羽一点点耷拉了下去,隐秘在不会被清楚注视到的黑暗里,努力缩成一小团。
飞鸟彻羽的情绪是表演性的,黑泽阵清楚的知道这一点,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知道。
他在该流泪的时候落泪,该讨饶的时候撒娇,该满意的时候扯起嘴角……
情绪是用来影响别人的,而非干扰自己,这一点飞鸟彻羽一向做的很好。一直到现在,透过黝黑的帷幕,黑泽阵终于能窥见一点点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耳羽耷拉下来是什么意思呢?
不难过的时候眼泪随随便便就掉下来,结果现在真正低落的时候,又开始憋着不吭声了。
真拧巴。
黑泽阵从床上爬起来,转身去了隔间的小厨房,拉开冰柜,先挑出一些放不住的食材,开始起火烹饪今晚的夜宵。
飞鸟彻羽趿着拖鞋,鞋底啪唧啪唧的拍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小熊慢吞吞地跟进厨房,被黑泽阵随手塞了一个土豆。
……好吧。
小孩默默叹气,在煮鸡蛋的锅和住鸡胸肉的锅面前犹豫了一下,最后选择了左手边的那一只丢进去,搬来一个小板凳,坐在上面看火。
“我们吃什么?”
黑泽阵又从储藏柜里面找出一罐没开封的蛋黄酱,和三条看起来是现杀好放进去的秋刀鱼,用柠檬汁腌好,准备一会丢进烤箱里烤。
没去苦胆,飞鸟彻羽喜欢带点苦味的东西。
“土豆沙拉,烤秋刀鱼——你想吃海胆饭吗?”
飞鸟彻羽纠结了一下,在“好像现在也不饿”,和“可是阿阵做的海胆饭真的很好吃”之间选择了后者:“吃一点吧?”
黑泽阵做饭很迅速,不到半个小时,今晚的夜宵就上了餐桌。
飞鸟彻羽在他的鞭策之下,已经可以勉勉强强的使用筷子,现在正艰难地和鱼较劲。
“……阿阵。”
又干什么?
黑泽阵抬眼盯着他,预感他讲不出什么令人展颜的好话。
“我们是不是很穷啊?”
——所以刚刚就是在因为这种事难过吗?!
“和你之前除了自由,有求必应的生活水平相比,确实是这样没错。”
黑泽阵没打算让他继续之前的生活模式:维持奢靡的生活水平,然后开支由组织报销,而是决定由自己出任务养着他。
他计算过要养飞鸟彻羽的具体开销,排除掉理应由组织负担的药物和检查之类的,无非是多一张嘴吃饭,一些日用品,偶尔买几件小玩意罢了。
抛开性格的偏见不谈,飞鸟彻羽很聪明,足够在一定程度上料理自己,也不用像同龄的人类孩子那样额外费心,是凭借自己能力完全可以负担得起的程度。
这种想法并非一时兴起,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的决定:
如果说自己加入组织,为组织出卖劳动力来换取报酬,是自愿的行为,那么“出卖”自己的研究价值,来换取报酬的飞鸟彻羽算是怎么回事呢?
被自愿吗?
虽然飞鸟彻羽目前还并没有这个意识,但是如果连剥削都被变得“自愿”的话……果然还是他多接任务比较好。
但是某个坐在对面的小鬼好像没想到这方面,反而更在意“穷”的问题:“很穷的话怎么办?很穷的话那我们岂不是只能吃老鼠了?”
……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那你去找有钱的好了,”黑泽阵懒得和他扯皮,出声呛他,“反正你真的很贵,大家肯定抢着要你。”
“仔细想想你也没什么用的样子,除了故意叫人生气就是故意惹人讨厌。”
研究价值对黑泽阵来说又没什么用,他又不想着长生不老。
这种指控还是太过分了,飞鸟彻羽绞尽脑汁想要反驳,居然一时间找不到什么可以回嘴的理由!
嚅嗫了半天,终于憋出来一句:“我……我……我反正很好看的吧。”
观赏价值当然也算是价值!
“长得好看也是很了不起的优势吧。”
黑泽阵慢条斯理地咽下嘴里的土豆,才开口道:“长得像白萝卜。”
什么像白萝卜?!哪里像白萝卜?!
“我有羽毛的欸?”
白萝卜也是白色的。
“……我也有尾巴。”
比起下半身会分成两条腿的人类来说,更像白萝卜了。
飞鸟彻羽憋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考虑到都不太饿的缘故,黑泽阵只做了一小碗饭,准备两个人只吃一碗。
小孩慢吞吞地爬下椅子,伸手舀了一小勺米饭,递到黑泽阵面前,看着他吃了。
又努力夹起来一块鱼,眼巴巴地递到他面前:
“不要嘛……我错了啦……”
“别撒娇——撒娇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