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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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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沉茜撞上谢徽的视线,这是她唯一一次和人对视时没有居高临下地看回去,而是立刻转开视线。

谢家到底有没有人去河东路做生意根本不重要,谢徽既然敢说,那就证明有十足把握。甚至连赵沉茜自己都觉得,这是真的。

他本就是惊才绝艳的天才,哪怕家道中落,也不改他高超的武艺和绝佳的悟性。是明珠总会重新发光,他迟早会遇到愿意为他拂去尘埃的人。

赵沉茜只是没准备,竟然这么快。

原来因此,昨夜他才如此避嫌吗?救她是出于公道心,但不揭面具、不交谈,不做任何多余的身体接触,是因为他已有未婚妻,要和别的女子保持距离吗?

真是可笑,昨天晚上赵沉茜还自恋地想,他们两人因为立场,此生再难走到一起,但她潜意识里笃定他不会不喜欢她。然而,这么快现实就给了她一巴掌,哪怕没有国恨家仇,他们两人也不会长久,他还是会走向另一个女人。

衣袖下赵沉茜的指甲深深掐入手心,但此刻,当着庆寿宫明里暗里的窥探目光,她依然高扬着脖颈,像一只骄傲自信的天鹅,不在意道:“谢相带回来的消息,我当然是信的。此事关系着河东路兵马,等上朝时再议,今日过节,就不要拿来打扰太后和皇帝的兴致了。”

谢徽静静望了她一眼,如她所愿,不再深入这个话题。庆寿宫诡异地沉默下来,刚才不说和乐融融,但至少有说有话,勉强还能打发时间,自从提起容冲后,殿内的气氛就变了。

尴尬的沉默中,宫娥进来禀报席面准备好了,请太后、官家移步。众人如释重负,赶紧起身往外走去。

赵沉茜第一个站起身,不知不觉,却走到了最后。

她本能不想让别人看到她此刻的表情。她不让侍女跟着,独自走过漫长的、飘着雪的宫道,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过一个男人而已。

她和容冲相遇是个意外,但后来她接近他,却是处心积虑。那时孟氏已经被打入冷宫,连她都被刘婉容收养,被迫叫仇人为母。想来要不了多久,孟氏的皇后之位都是刘婉容的。

她不甘心坐以待毙,而当时她唯一能抓住的,唯有容冲。

她只是后宫里一个可有可无的公主,而容冲却是名震天下的镇国将军府幼子,父兄都手握大权,他的喜欢,足以左右一个公主的价值。

外人骂她勾引妹婿,除了宫宴相认是个意外,其余时候从本质而言,也没有错。她和他说话,接受他的示好,更甚者陪他出去游玩,都是为了借容家的权势,让孟氏离开冷宫。

大燕朝无人在意一个被废掉的皇后,但镇国将军府的亲家母,不能是一个幽居冷宫、朝不保夕的弃妇。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如今孟氏悠闲地当着太后,丈夫早死,养子孝顺,手握听政大权,无论死对头还是庶婆婆都要看她的脸色,宫里再没有人敢苛待她们母女,赵沉茜再也不必被人逼着去做不喜欢的事情。

赵沉茜再三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对容冲没有感情,只有利用。现在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她们母女过上了好日子,容冲再没有利用价值,他想要另娶佳人,娶就是了,与她何干呢?

说得多了,这句话像刻入了脑子,重新唤醒了理智。赵沉茜的情绪恢复平静,她整理好妆容、配饰,昂首挺胸迈入紫宸殿,等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依然是那个说一不二、无坚不摧的长公主。

元宵宴席就像以往无数场宫廷宴会,精致,华美,千篇一律。腰肢纤细的宫娥在舞台中央袅袅旋转,跳着花团锦簇的盛世舞,这是赵沉茜看惯了的场景,但今日她不知怎么了,频频走神。身边女官轻轻唤她殿下,赵沉茜猛地回神,这才发现舞已经跳完了,众人都在鼓掌,而她竟然盯着酒水,不知发呆了多久。

赵沉茜面不改色吩咐女官发赏赐,就这样走走停停,好容易熬到宴会结束,他们该上宣德门观灯了。

宣德门是皇宫的门面,正面五个门道,两边延展出巍峨高挑的阙楼,一眼望去重檐叠浪,金碧辉煌,是表演君民同乐的绝佳舞台。

此刻宣德门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花灯斗艳,百姓门拖家带口,翘首望着城楼。官家、太后起驾的礼乐一响起,楼下立刻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哪怕距离皇帝、太后登上城楼,其实还有很久。

赵沉茜往年就很腻烦这个环节,今天她心情不好,耐心更是降到极致。她登上宣德门楼后,看到百姓争先恐后只为一睹皇帝真容,而楼上的皇亲国戚明明心里很嫌弃,面上却都违心笑着,一副礼贤下士、平易近人的模样。

楼下山呼万岁,年轻的皇帝抬起手,对着楼下微微示意。置身这样狂热的浪潮中,赵沉茜忽然觉得喘不过气,她不想再忍了,侧脸对女官说:“你们在这里看着,我下去走走。”

宋知秋正痴迷盯着楼下百姓朝拜皇帝,脸上似有神往。她听到赵沉茜的话,愣了一下,道:“啊,一会还要点灯呢,殿下您不在城楼上看?”

一群连一亩地都不肯还给百姓的人,却在这里表演爱民如子,有什么可看的呢?赵沉茜冷淡道:“不用了。你传话给太后和皇帝,说我有些醉了,下楼去醒酒,时间到了我自己会回来的,不必来找我。”

宋知秋飞快瞥了赵沉茜一眼,垂头应诺:“是。”

赵沉茜没惊动人,静悄悄走下门楼。

今夜整个汴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宣德门,背后欢呼声此起彼伏,声震云霄,而赵沉茜在寒风中走下石阶,顺着宫道往北走,像是与全世界的热闹背道而驰。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情,但没有一件顺心事,赵沉茜累了,不想再应付人,淡淡对身后侍从挥手:“你们下去吧,我一个人静静。”

侍女们对视,轻轻福身:“喏。”

侍从和灯光都渐行渐远,赵沉茜连灯都懒得提,在夜风中漫无目的地徜徉。

这是她最熟悉的地方,哪怕没光,她也知道旁边是哪座宫殿,里面住着什么人。萧萧夜风中,赵沉茜仿佛看到一个小女孩,不同的年龄,穿着不同的服饰,在各座宫殿中奔波。

十四岁前,她的世界只有坤宁殿小小一方天空,因为母亲不受宠,她这个大公主也没什么存在感,衣食首饰都要挑懿康、懿宁用剩下的,自然也不敢在宫里乱走。

十四岁时,母亲用巫术诅咒当时还是婕妤的刘婉容,并用媚术侍寝,昭孝帝大怒,碍于高太后的面子没有废后,而是将母亲发配到瑶华宫修道,赵沉茜被最受宠的刘婕妤收养。

赵沉茜被迫从坤宁宫搬到刘婕妤的景福宫,她整日背着人在瑶华宫、景福宫之间奔波,却亲眼目睹昭孝帝对刘婕妤母女大加封赏。或许是为了表彰刘婕妤协助皇帝废了孟皇后,昭孝帝很快就给刘婕妤提了份位,高居二品婉容,距离皇后只有一步之遥,连懿康、懿宁两姐妹也得了许多赏赐,任谁见到她们三个,都不会觉得赵沉茜才是嫡长公主。

那是她人生中最低谷的时候,她常常望着窗前那株挡住了所有阳光的槐树发呆,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她的生活会变成这样。

就在那一年,镇国公府的小公子容冲入京,举宫沸腾,宫里所有人都在喜气洋洋欢迎容冲。他们实在没有相逢在一个好的时候,她人生中最低落、最敏感、最见不得人好的时期,偏偏遇到了各方面都在顶峰的容冲。

他确实对她很好,家庭幸福、实力强大也不是他的错,只是太阳的光芒过于灼目,会无差别刺伤每一个接近他的人。

在容冲对她展开猛烈追求,为她摘星星摘月亮的那段时间,刘婉容好不容易生下来的皇子赵茂夭折了,死得毫无预兆,唯独在襁褓边发现一枚纸钱。刘婉容痛得发疯,那可是昭孝帝唯一的儿子,几乎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皇帝,就这样死了,让刘婉容如何接受得了?刘婉容大哭了一场后,立刻将矛头指向赵沉茜,怀疑是赵沉茜害死了赵茂。

因为事发当日赵沉茜刚从瑶华宫回来,众所周知,孟氏是因为诅咒刘婉容才进冷宫的,而赵沉茜刚勾引了玄都玉京的得意弟子,容冲正对她着迷。赵沉茜有足够的动机和能力,害死赵茂。

赵沉茜当然死都不肯认,场面一度闹得很难看,最后连久不问事的高太后都被惊动了。刘婉容哭着让昭孝帝处死赵沉茜,为皇儿报仇,而昭孝帝碍于容冲,不敢,或者说不舍得放弃赵沉茜这个筹码。就在拉扯时,高太后到了,高太后看出了昭孝帝的心意,出面保下了赵沉茜。赵沉茜和刘婉容闹成这样,再让赵沉茜住在景福宫也不可能,高太后索性好人做到底,提出抚养赵沉茜。

高太后是昭孝帝的嫡母,对昭孝帝有扶立之恩,他八岁登基不能理政时,是高太后垂帘听政,主持朝政长达十年,无论在前朝还是后宫,威望都远非普通的妃嫔能比。只不过高太后年纪大了,近些年身体越来越差,没人敢打扰她,如果她愿意教养赵沉茜,当然再好不过。

因此,赵沉茜经历了第三次搬家,从景福宫搬到了庆寿宫。

十五岁到十六岁,她住在庆寿宫,不止在这里度过了从少女到成年的界限,也是她第一次接触到真正意义上的宫廷女性,极大拓宽了眼界。如果没有高太后,她可能也会像绝大多数的公主一样,一辈子以嫁个好夫家为荣,如果能管住驸马不乱搞,那简直是莫大的幸福。

也是在高太后的影响下,赵沉茜决定主动出击,将命运掌握到自己手里。昭孝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无储成为宫廷前朝最棘手的话题。朱太妃联合刘婉容,游说昭孝帝立皇弟赵仪为储君,而赵沉茜却从宗室中挑中了赵苻,提议过继给孟皇后,作为嫡出皇子继承皇位。

皇弟党和皇子党交锋了好几个来回,最后,终究是赵沉茜这边更胜一筹,高太后做主,让孟皇后收养年仅八岁的赵苻。从此之后,孟皇后在法律上就有了儿子,赵沉茜也有了弟弟,再不用仰人鼻息。

她的人生一步步走上正轨,终于能昂首挺胸配得上容冲了,而容家,却在这个时候急剧坠毁。

旁边就是庆寿宫,宫女太监都去宣德门看热闹去了,宫内无人,唯有灯笼挂在柱子上,照亮一方红墙绿瓦白雪。

赵沉茜闭上眼睛,几乎听到泼天大雨砸在屋檐上,整个天地都淹没在轰隆隆的雷声中。赵沉茜听到容家叛国、容冲下狱的消息,惊得摔落了茶盏。她立刻想要去找皇帝询问情况,或者出宫阻拦容家被抄家,但她刚跑出殿门就看到高太后。高太后已经病得站不直了,全身重量都倚在宫女胳膊上,但看起来依然高大的不可逾越。

高太后站在劈天盖地的雨幕前,问她:“赵沉茜,孟氏刚回到坤宁宫,赵苻上个月才终于获准入宫,在讲筵所听太傅授课。你最知道走到这一步有多不容易,现在,你要因一己之私,亲手毁了这一切吗?”

赵沉茜叹了口气,睁开眼,眼前根本没有春雷骤雨,只有崇宁七年静静从天幕飘落的雪。

耳边猛不丁传来熟悉的风铃声,赵沉茜一怔,倏然抬头望去。发现她已不知不觉走到坤宁宫,太监们正扶着梯子,往屋檐上挂铃铎。刚才的铃声,就是风吹过紫金铃发出的。

赵沉茜不期然想起一个月夜,她卸了妆发,正要关窗睡觉,忽然被一只手拦住。她狠狠吓了一跳,抬头看到一个少年站在窗外,单手抬着窗柩,说:“别喊,是我。”

赵沉茜松了口气,随后脸却更沉了,用力抽立柱关窗。少年不肯松手,两人握着立柱拔河,赵沉茜自然拔不过他,冷着脸撒开手。少年不敢造次,抬着支摘窗,小心翼翼从缝隙里看她:“茜茜,你还在生气吗?”

赵沉茜背着身体,理都不理他。容冲轻手轻脚从芥子囊中取出一枚风铃,忽然握着铃铛摇了两下:“你要是还不理我,那我就叫人来了……”

赵沉茜差点被吓死,立刻转身:“住手!你不要命了?”

容冲见她终于和自己说话了,扬着眉笑了,说:“我就知道你没有真生我的气。看,我给你做的风铃,上面刻了阵符,只要它响了,就是我想你了。”

赵沉茜冷冷看着他,世上怎么能有人如此自信,她明明是真的生他的气!但容冲深夜出现在禁宫,已经是大忌,而这厮手里还拿着一个风铃,简直是危险中的危险,赵沉茜只想赶快打发走他,道:“胡说,分明是风吹响的。”

少年一扬手就将风铃挂在屋檐下,风吹过,铃铎叮叮当当作响。他回眸,笑着看她:“你怎么知道,起风的时候,我没有想你呢?”

赵沉茜回过神,发现太监们束手站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生气没有:“殿下,您怎么来了?是奴家笨手笨脚,吵到您了吗?”

赵沉茜看着眼前这一切,忽然觉得浑身脱力。是啊,已经八年过去了,她何必执迷不悟,从庆寿宫搬回坤宁宫都中邪一样将风铃挂在同一个地方,日夜听着它叮当叮当,扰人睡眠。

哪怕重回坤宁宫,她也不再是十四岁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哪怕强留着这个风铃,她和他,也回不到过去了。

这八年,赵沉茜做了许多决定,也走过许多岔路,但她从未后悔过将军府抄家那日的选择。若问她遗憾吗?或许是遗憾的,但即便再来一次,她也依然会这样做。

她和他总是隔着时差,无论做什么都错一步。在错误的时间里相遇,或许,他们注定有缘无分吧。

赵沉茜掐着掌心,止住莫名袭来的头晕,冷淡决绝地说:“撤下来吧,不用再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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