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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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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沉茜失神霎间,身体在空中平白转了个向,一改坠势,反而向黑雾疾冲去。黑衣人双指并拢,点点金光从他指尖跃出,转瞬变成凛然锋锐的诛魔剑气,将黑雾搅成碎片。

黑雾中爆发出一声尖叫,一只狐狸被狠狠掷到地上,腹部破了一个大洞,妖力以眼睛能看到的速度飞快流逝,竟然连人形都维持不了了。

赵沉茜被他揽在臂间,一起一落,居然没有丝毫不适感。赵沉茜暗暗惊诧,他竟然能以指为剑,仅凭牵引天地灵气就发出这么强的剑意?他的内功,越发深不可测了。

赵沉茜走神的功夫,脚底轻轻一碰,已经落在地上。黑衣人很快放开了她,动作轻得除了挽腰,没有碰到她身体任何部位,就好像方才接住她只为了救人。他的斗笠依然牢牢压着,没有回头看赵沉茜,径直往狐妖走去。赵沉茜理智猛地回笼,不顾两人间若有若无的疏离,主动朝前走了两步:“不许杀她!”

黑衣人步履微停,斗笠朝她这边侧了侧,无声地表达怀疑。赵沉茜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裙裾垂地,环佩整齐,端着无懈可击的帝国公主仪态,清晰坚定道:“不许杀。”

黑衣人似乎顿了一息,抬手压低斗笠,以完全无所谓的姿态,轻巧跃上屋檐,几个起落就消失在汴京无穷无尽的繁华夜色中。赵沉茜独自站在高楼下,耳边是狐妖按耐不住的痛呼和百姓遥远鼎沸的喧哗,她望向夜空,再一次恍惚,他到底是谁呢?

她印象中的他,总是张扬热烈,钟爱朱红玄紫等张牙舞爪的颜色,衣服配饰无不精致,使剑时叮叮当当,好不热闹。那个人也永远是自信强势的,在他看来似乎没有人会不喜欢自己,哪怕现在不喜欢,以后也会的,所以他逮着机会就往她身上蹭,规矩、礼法等字天生与他绝缘。

而现在这个人,却穿着毫无特色的夜行衣,一顶半旧的斗笠遮住所有神采。他也十分守男女大防,救人是情急之下不得不为之,但多余的肢体接触,却丝毫没有。

一个人的变化,可以这么大吗?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逼近,萧惊鸿冲在最前面,他看到赵沉茜好端端站在地上,长长松了口气,赶紧上前:“殿下,您没受伤吧?”

赵沉茜迅速收敛思绪,恢复成恩威莫测的长公主,淡道:“我没事。这只狐妖在太学闹事,被发现后当街作乱,实在居心险恶。将其收押,带回去严加审问。”

萧惊鸿应是。他看向奄奄一息的狐妖,触及她腹部的伤口,微微皱眉。

他是习武修道之人,辨别伤口还瞒不过他。狐妖身上分明受了两重伤,第一重是灵蛇剑气,由赵沉茜手腕上的灵蛇镯发出,萧惊鸿并不陌生;但真正致命的一道伤口,却是由至阳至刚的诛魔剑气造成。

他记忆中,长公主身上并没有这么厉害的法器。

萧惊鸿记起他往这个方向追时,隐约看到一个黑衣人跳楼走了。萧惊鸿心里有疑窦,就直接问了出来:“殿下,属下护驾来迟,罪该万死。刚才属下好像看到一个黑衣人,说不定与狐妖有关,是否要追?”

赵沉茜一听吃了一惊,他们可不能追!她面色还是不动声色,平静道:“哦,那是皇城司的密探,无妨。”

萧惊鸿一听了然,原来是长公主安排的人。他就说么,长公主心思缜密,怎么会真的落入险境,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之中。

禁军众人都习以为常,果然不再追问了,赵沉茜无声松了口气。

她只能做到这里,无论这个人到底是谁,既然他肯出手相救,赵沉茜也不愿追根究底。她摄政六年最大的感悟,就是人生难得糊涂。

许多事不想知道结果,就不要去碰。

萧惊鸿确定赵沉茜的安危后,熟练地指挥殿前司禁军善后,将缚灵索扣到狐妖脖子上,像对待牲畜一样拉走。狐妖本来就受伤在身,被拉得踉跄了一下,她猛地龇牙怒吼,禁军被吓了一跳,手一松,缚灵索就落在地上。

狐妖趁机朝赵沉茜的方向冲去,赵沉茜敛袖站在原地,动都未动,远远围观的百姓忍不住发出惊呼,然而在狐妖碰到赵沉茜前,脖子上猛然传来一股勒力,狐妖失控跌落在地,十分狼狈。

萧惊鸿拉着缚灵索另一头,快步上前,毫不客气踹了狐狸一脚:“畜生,胆敢对殿下不敬,不想活了?”

赵沉茜挥了挥手,甚至懒得低头看狐妖一眼,道:“带下去吧,审问线索为要。”

狐妖看到赵沉茜从始至终都从容不迫,胜券在握,恨得咬牙。她眼睛里的红光越来越浓,几乎变成妖异的紫,死死盯着赵沉茜:“凡人,我乃得道狐仙,你却如此害我辱我。我诅咒你,必将众叛亲离,不得好死。今日护着你的,来日定联手将你杀死。”

狐妖声音泣血,目光怨毒,围观者无不骇然。赵沉茜却只是笑了笑,终于垂眸扫了她一眼,居高临下道:“希望你到了炼妖狱里,还能有这么多话。太学有孔圣保佑,理应妖邪不侵,她能进到太学里,必然有人引路。带下去,仔细审问,务必问出她幕后之人。”

都说了,她的心黑,你未必消受的了。狐妖无论想吃谁的心,都不该吃她的。

萧惊鸿露出志满意得之色,抱拳,朗声道:“谨遵殿下懿旨。”

萧惊鸿拖着狐妖转身,在人群中看到了谢徽。他冲着谢徽扬了扬下巴,遥遥示威,趾高气扬地走了。

谢徽视若不见,等萧惊鸿走远后,才从围观人群里出来,缓缓走到赵沉茜身边。

赵沉茜看到是他,也沉默了。萧惊鸿头脑简单,很多事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但谢徽不同,她今日这一系列“意外”,决计瞒不过谢徽。

赵沉茜等着谢徽兴师问罪,夜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寂寂风声中,谢徽出乎意料地问:“脖子上的伤还疼吗?”

赵沉茜一怔,其实是有些疼的,狐妖指甲上有毒,妖气撕扯着她的皮肤,伤口虽小,却一直不能愈合。但相对结果而言,这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赵沉茜云淡风轻道:“小伤而已。”

“小伤?”谢徽目露嘲讽,以笃定的语气问,“今日你是故意的,对吗?”

赵沉茜默然片刻,坦率点头:“是。”

“呵。”谢徽轻嗤一声,忽而冷声道,“赵沉茜,你为什么永远不和我商量,仅为了抓住韩守述的把柄,就不惜以身作饵?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萧惊鸿来晚一些,那只狐妖再狡诈一些,你会怎么样!还是说,你就那么相信萧惊鸿,自信他永远可以及时出现,救你于危亡之中?”

谢徽说得大部分都对,但赵沉茜不得不纠正他一点:“我从未完全寄希望于别人。今日就算萧惊鸿没来,我也一样可以脱身。”

无非是多受些皮肉之苦。但只要能扳倒韩守述,那就是值得的。

韩守述在太学学生中威望甚高,他已经煽动起人心,等上元假结束后,就会上书要求她放权,还政天子。她能压下一次两次,但激发起来的舆论不会平息,这个口子一开,所有人都会攻讦她专权,新政将再难推行下去。

她已经坚持了那么久,绝不能半途而废。唯一的办法,就是在韩守述上书之前,不让他开口。

韩守述等人在朝堂上斗不过她,就从道德上攻击她不守妇道、不孝公婆云云,赵沉茜也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从道德上彻底毁灭他。

皇城司的探子无孔不入,捏着全朝官员的把柄,而韩守述的把柄,就是养狐仙,替自己转官运。

这其实不是很严重的罪名,大燕朝求仙拜佛之风盛行,谁家不在神佛前求财、求官、求子孙满堂。然而人人都求,那就相当于人人都没有,韩守述嫌捐香火太慢,不知从哪里请了只狐仙,以自身精血供奉,换狐仙保佑他仕途顺畅,官运亨通。

所谓狐仙,其实是修炼成精的狐狸妖,因为有求必应,在民间屡禁不止。但是,人的运气不会凭空多出来,韩守述的官运好了,必然有人的运气少了。

人的气运发自紫府,勾连五脏,运尽了,人也就死了。韩守述近些年事事顺心,连连升官,并不是狐仙神通广大,而是狐妖吃了韩守述的供奉后,偷偷将别人的气运窃走,转移到了韩家。狐妖的偷窃对象,就是太学学子。

毕竟太学是大燕朝最高学府,里面都是各省道送来的精英,朝廷未来的官员储备,这么多学生加起来,气运可不是一笔小数字。狐妖也知道不能逮着一个人薅,这里偷点那里偷点,平摊后并不明显。

想来韩守述也心知肚明,所以借着太学教授的身份,给狐妖大开方便之门。要不然,书院有孔圣人的神像镇守,天然排斥妖邪狐媚,没人引路,狐妖绝对进不去。

偷学生的运旺自己的官,这件事情爆出去,足够让韩守述斯文扫地。但是,这个罪名还是不够重。毕竟窃运之说玄之又玄,没有证据,那群傻学生不会信的。

于是,赵沉茜想到一个一劳永逸之计。

她让萧惊鸿在太学里放下诱饵,狐妖嗅到强烈的灵气气息,馋的受不了,主动从韩守述家跑出来。然而诱饵上掺了让狐妖现形的药,狐妖吞食灵物后妖力不稳,当众现出狐形,惊动了太学学生。赵沉茜“正好”在太学旁边观灯,她身上的香囊里装着药引,狐妖会循着味道将她抓住。

韩守述身为读书人却养狐仙,在太学里引发骚乱,甚至还挟持了当朝公主,这个罪名,就一下子无法收拾了。

她下午就在和萧惊鸿敲定钓狐行动的细节。她本打算从谢家吃完饭后,沿路散步消食,“恰巧”走到太学附近,没想到谢老太爷非要让她和谢徽一起观灯,赵沉茜只好先甩掉谢徽,自己再单独行动。

先前在太学门口,赵沉茜亲眼看到谢徽奋不顾身去救薛月霏,而她却独自一人,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挟持。她并不觉得难过,只是忽然有些落寞,她已经多少年,没有被人坚定地选择过了?

她是摄政长公主,人人皆知她阴险狠毒,心机深沉,众人下意识的反应都是防备被她暗算,而不是保护她。母亲,弟弟,臣子,属下,每个人理所应当地将难题抛给她,笃定她一定会解决,末了还要说一句,最毒妇人心。

但赵沉茜的落寞只持续了一息,马上就被理智覆过。她只需要让百姓看到她被韩守述的狐妖挟持即可,没打算以身犯险,所以她原本计划由安排好的学生喊出她的身份后,萧惊鸿等人就出场,当街缉拿狐妖。没想到狐妖将她掳走,她只能随机应变,后面坠楼、遇险、险些被狐妖附身,都是意外。

不过,只要结果是对的,过程无关紧要。狐妖最终还是伏法了,萧惊鸿将狐妖带回去审问,很快,狐妖就会“招供”韩守述。今夜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无数百姓、学生都看到了她被狐妖抓走,等最后揭露这只妖怪是韩守述养的,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韩守述身败名裂,还有什么脸面弹劾她,御史台以及太学势必会安静好一段时间。

她终究拿到了她想要的结果,受些区区皮外伤,根本不重要。

谢徽看到她还是那副坚定漠然的模样,显然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体内一股无名火越烧越旺。他怒极,口不择言道:“赵沉茜,是不是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你什么都可以利用,什么都可以放弃?”

曾经她利用感情,容冲、卫景云包括他,都是她的工具,谢徽可以忍。但是现在,她连自己的命都可以利用。

赵沉茜手指紧了紧,从结果而言,这样说也没错,她不闪不避看向谢徽,目光硬得像冰,尖锐冷漠,不可摧折:“是。”

谢徽定定望着她,竟然被气笑了。他连连点头,后退一步,道:“好,是我自作多情,自取其辱。臣提前恭贺殿下,得偿所愿。”

说完,谢徽扭头走了。谢家侍从守在后面,看到他的表情吓了一跳:“大郎君?”

他们印象中的大郎君永远光风霁月,气定神闲,从未见过他生这么大的气。谢徽脸色冰冷,眼睛被火烧得晶亮,用仅剩的理智说:“不用跟着,我自己回谢家,你们护送长公主回府上药。”

月亮不知不觉爬上高楼,夜风吹过,满城佛铃悠悠作响,瓦片上一道黑影一掠而过,轻得仿佛月影徘徊。

包厢里,一个黑衣人翻过栏杆,轻飘飘落地。苏昭蜚回头看到他,嗤了声,讽道:“出去买盏灯,需要这么久?”

黑衣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双明亮惊人的眸子:“我走这段时间,没事发生吧?”

“有,还是天大的事。”苏昭蜚没好气道,“有一个傻子明明自身难保,却偏要逞英雄,学人家英雄救美。更可笑的是,他放着没有任何特征的凡刃不用,非要施展自己的独门内功,好像就怕别人认不出他。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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