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一日的路途年在回到住处的时候,已过戌时。
本来沈元是想把人直接安排到自己宅院上的,但是目前程少元的情况不适合移动,所以身为大夫的路途年也就自然而然停留在了县衙后院的客房内。因为白若松表示自己喜静,所以沈元派人临时收拾了靠在最后边的几间屋子。
县衙就算平日里住人,也只是住中间的屋子,极少住后边的屋子,于是后边几间屋子就常年无人仔细打理,就算清理了灰尘,房间前面那些野蛮生长的杂草也透露出几分荒凉来。
“他知道我们在这里吗?”路途年问。
之前他们在一间屋子里,路途年自然也听见了白若松和云琼商量的亥时见面的事情。
白若松点头:“我沿路留下了记号。”
路途年马上就明白了白若松说的记号到底是什么,她马车上时,从他的包袱里扒拉了一包白兰花。
那是一种专治中暑的药材,天气这么热路途年为了以防万一总是随身携带,约半截指头这么长,呈白色,落在土黄色的地面上十分显眼。白若松每隔一段路,就会掐一朵从透过车窗偷偷扔到外头。
这能有用吗?这么小的东西落在地上,风可能吹跑,蛇虫鼠蚁可能叼走,更别说赤着脚满地跑的好奇小孩也可能捡走。
路途年深表怀疑,但他谨慎地没有表达出自己的怀疑,转过身去在自己的包袱里头扒拉了一个纸包出来。
白若松:“这什么?”
路途年:“他该吃的药。”
路途年一直称呼云琼为“那个人”,或者说是“他”,总是不愿意直接叫他的名字。白若松没继续往下深究,她看着那个药包,问道:“就剩一副了吗?”
刚问完,路途年就一抬手,从里头拉出来一串。
原来那露在外面的只是最上面的一包,下边用绳子系着一连串呢,一包叠着一包的,被抽拉出来的时候特别像一只大蜈蚣。
“一日三顿,我先配了五日的。”说到这里,路途年的脸色沉了下去,“他今日一副都没吃呢。”
他抬头看着满脸尴尬的白若松:“而且师父明明嘱咐过,不可动武,他不吃药也就算了还飞来飞去!”
白若松:“......”
明明之前在马车上,知道云琼武艺高强的时候,白若松明显感觉到路途年对云琼的态度有所缓和,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又变得有些微妙了。
“我会......嗯......我会让他注意一点的。”
路途年扁着嘴看着白若松,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眼皮一瞌,先打了个哈欠。
他实在是太累了,今日的施针耗费了他太多心力,在这之后又忙碌了许久,如今夜色已深,他连眼皮子都有些睁不开了。
“去睡吧。”白若松一手接过他手中的纸包,另一手抚了抚他的头,声音温柔而低沉。
路途年垂首,低低“嗯”了一声。
亥时,万籁俱寂。
白若松搬了一个小炉在走廊上,自己则坐在地面突出的门槛上,手中摇着一个蒲扇,一下一下往炉子里头扇风。
走廊上两侧挂了两个灯笼,因为长久无人使用,外头的纸面糊了不少尘灰,就算点燃了,也只能散发出昏暗的一点光芒,配着小炉里头焦红的炭火,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怖氛围。
白若松并不怕鬼,但是这院子这么静,幽暗的红光照在院子前杂乱的植被上,显出莫名的形状,风一吹,似无数鬼魅张牙舞爪着在示威,令她有些后背发凉。
“毕波”一声,炭火炸裂开几点火星,熬药感觉也和熬汤差不多,反正就是文火慢慢炖,收汁到一定程度就好了,白若松用粗布垫着掀开盖子看了看,感觉剩下的差不多够一碗了,盖回盖子,继续用那块布垫着陶罐的长柄放到一边。
簌...簌簌......
似乎远处有什么声音,白若松手持火钳拨弄炭火的手一顿。
她侧过耳朵,仔细听了听,那声音却又消失不见了。
白若松觉得有些莫名,她用火钳捡了些泥土,盖在炉内,压灭了红艳艳的炭火。想着要把瓦罐拿到屋里去倒出里头的药汤,她将火钳靠在一边的墙上,拿着布正要抓起长柄,耳边又传来了那种奇异的声响。
簌簌......簌......
似乎是什么布料摩擦的声音,夹杂在风中,不是很明显。
她手中抓着那块还有些发烫的粗布,直起脊背来,面朝院子外面,眯着眼睛盯着那声音的源头方向。
一只六合靴自黑暗中伸出,暴露在微弱的灯笼的红光中,“嘎吱”一声,踩断了一根枯枝。
白若松眼睛倏地瞪圆,她看着那隐在暗色里头的高大身影,一股欣喜之情油然而生。
虽然她不懂功夫,但也清楚按照云琼的水平,断然不可能在灯光处踩断一根枯枝的。
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告诉她,他来了。
白若松也顾不上还放在地上的药罐了,丢下手中的粗布,脚下生风一般穿过院前的小道。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疯狂跳动,擂鼓一般的声响混杂着耳边呼呼的风声,一时分不清哪个更响。她看见那个人影再往前一步,先露出昏黄色的织锦胡服下摆上点缀的一圈曲水纹,再是皮革制的鞶革,最后才是隆起的胸膛和在昏暗光芒下依旧轮廓分明的面孔。
白若松张开双臂,刚想投进那人的怀中,便看见他眉头一皱,竟是往一旁侧了半步。
这一步让白若松的脚步一顿,停在了离云琼约莫三步的距离外。她喘息着,感觉头脑渐渐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的确不太妥当。
他们不过分开了半日,六个时辰左右,怎么也算不上久别重逢,自己就这样激动,确实不太像样。何况在这屋外,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人看见,就想上前做亲昵状,也有失礼数。
可,可他们难道不是已经确认了关系了吗?
白若松一时有些茫然,只愣愣说了句:“抱歉。”
云琼见白若松如此,嘴唇一抿,忽然就上前两步,伸出手臂将白若松搂进了怀中。
白若松只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强硬的力量推在背上,随即鼻尖就撞到了云琼的胸膛之上。
和她经常看到的那些,鼻尖撞得生疼不同,白若松觉得云琼胸前的肌肉其实一点也不硬,反而还很有弹性,衣衫外头还沾染了一点在药庐里头经常闻到的清苦的药熏味道,让她身体一下就放松下来。
真好。
白若松展开双臂环绕过云琼窄窄的腰,感觉他全身肌肉一绷,随即侧过脸去,将面颊在他胸膛上蹭了蹭。
唔,好像肌肉变得硬了些?
没等她脑子里回转过来,随即便听见云琼身后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
白若松感觉云琼的手臂一紧,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赶忙松开手臂后退一步,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衣服上的褶皱。
李逸自黑暗中缓步走出。
她虽然看起来受了不轻的伤,额头用白色的纱布严严实实包裹着,但面色却十分红润,精神头也很好。只不过她现在脸上挂着一种十分微妙的表情,眼神是瞥向一边的,根本不敢随便乱看。
“那啥,有啥事要不我们......额......”她想了想,十分委婉道,“进屋再说?”
白若松站在原地羞得不行,但还是记得屋里头正睡着路途年。
因为被误会为亲姐弟,给路途年和白若松安排的屋子也是连通的,从正屋进去左右两边分别铺了床铺,中间只有珠帘作为隔断,若在屋子里头说话,必定会吵到正在睡觉的人。
白若松只能提议道:“在走廊里说吧。”
她先进屋去拿了桌上一个茶盏,倒了陶罐里头的汤药,塞进云琼手中。又回去一左一右抱了两张月牙凳出来,分别给了云琼和李逸,招呼他们坐下,她自己则小心翼翼关上门栅,半蹲着坐到了门槛上。
白若松庆幸今晚的月光十分黯淡,只能靠那左右两盏在风中晃晃悠悠的红色灯笼提供一点点微弱光芒,其他二人应当看不清自己此刻还发烫发红的面孔。
当然,那是她自己以为,她并不清楚习武之人的五官到底有多么灵敏,何况李逸还是侦察营的,十分习惯在阴沉沉的没有月光的夜晚眺望。便是没有这个灯笼,她的窘态也是逃不过李逸的眼睛的。
但是李逸不敢说什么啊,云琼像一座山一样坐在那小小的一个月牙凳上,捧着茶盏在慢慢喝药。他虽然一直没说话,也没施舍一个眼神,但是李逸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针对自己的压迫力,她都怀疑自己此刻多调侃一句,回去就得被调到后勤去挑大粪。
“那啥,你们没事吧?”白若松率先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
李逸松了一口气,忽略掉旁边的云琼,赶忙顺着白若松的话题接下去道:“哎呀,没多大事,那群山匪好像就爱针对那马车,见马车掉下悬崖便很快撤退了,我还带着几个抢了马的姐妹们冲上去截杀了几个呢。”
她说得轻轻松松,可白若松还是从这段话里听出了当时的凶险。
“你的头......”
“哦,这个啊。”李逸摸着头上的纱布,磨了磨牙,“有个狗日的拿着个竹竿把我挑下了车辕,害我磕到了地上的石头。”
她这么一说,白若松想起来了,她在车厢内的时候,其实是看着李逸被挑下车辕的。
那群人确实目的只是车厢,见一时杀不掉李逸,竟直接做出把人赶下去的举动。
“大人她们没事吗?”
说到这个,李逸有些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孟安姗倒是没事,就是易郎中她......嗯......摔断了一条手臂来着。”
不得不说,易宁的脸色沉起来和云琼有得一比,手臂加了夹板挂在脖子上以后,臭着个脸坐在那里,眼锋扫过来的时候真的让人觉得压力很大。
李逸忍不住抖了抖,才接着道:“后来我们打完撤退的时候,遇到了监察院那边的人,她们把我们的人安顿了下来,并且还请了大夫来给易郎中接骨。”
听到“监察院”三个字,白若松一个激灵,只是还未曾等她问出点什么,县衙前边突然亮起了火光,熙熙攘攘的人声伴随着金戈相交的碰撞声,十分嘈杂,远远地传到了后院里来。
“啊。”白若松对着李逸和云琼解释道,“好戏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