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易宁顿在原地没有说话,只有外头码头传来的工人的爽朗笑声隐隐透过紧闭的窗棂传入,让李逸尴尬得简直脚趾头抠地。
她虽然不了解易宁的过去,但是也隐隐猜到一些,同时也为白若松的大胆而心惊。
若是她,在将军或者钦副将面前这样说话,怕是屁股都已经开了花了,毕竟那拳头粗的军棍可不是吃素的。
她以为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过后,易宁会拍案而起,或高声呵斥,亦或是拍案而去,可实际上,易宁只是淡淡推开了白若松递过来的折子后,起身离去,全程没有再说一句话。
孟安姗踌躇在原地,看看易宁离去的背影,又看看抿着唇的白若松,恨铁不成钢一般跺了跺脚,提步噔噔噔跟了上去,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口。
房间里一下就剩下了白若松,云琼,李逸三人,外加一个一脸懵逼的亲卫。
李逸刚缩了缩自己的脖子,妄图把自己的存在感减到最小的时候,便听见云琼沉声开口打破了这片寂静。
“下去吧。”他说。
李逸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头都没抬就急忙行完礼匆匆几步就出了房间。亲卫本来也想跟着李逸出去,但是见白若松停在屋里没动,自己这个避嫌用的吉祥物便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一边用渴望的眼神看着门口,一边石像一样僵硬在原地。
云琼踱步至靠在窗棂下靠着的小榻边,卧榻正中间摆着的小案几上叠放了一张木质棋盘,两个方形的盒子并列摆放着,里头是黑白两色的棋子。
他一撩圆领袍下摆,侧身坐到了棋盘一侧,浅淡的眸子对着亲卫的方向一扫:“你也下去。”
亲卫犹豫地看了一眼白若松,但多年以来服从军令的思想钢印已经刻入骨髓,容不得她提出什么质疑,只躬身道了一句“喏”便转身退下了。
她踏出房间,小心关上房门后,一转头,便看见了站在一旁当守门的李逸。
“大人。”亲卫低声唤了句,憋了憋,没憋住,还是把心里头的疑问说了出来,“放将军和那娘子单独在里头,不会有事吧?”
李逸瞥她:“怎么,细胳膊细腿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还能把将军怎么着吗?”
亲卫回忆了一下女生男相的白若松,确实感觉她的大腿都没有自己将军那肌肉隆起的胳膊粗。
“但,但那娘子好歹是个女子,男女有别,说出去会坏了将军名声的。”
李逸心想将军都不在意,你到底在替他在意个什么劲啊。但她也不能这么直说,只得伸手拍了拍那亲卫的肩膀,学着孟安姗的样子,意味深长道:“上官的事情,少打听!”
另一边,等除了二人以外的人都离开房间后,云琼才脱了靴子盘腿上榻,自棋盘旁拿了装有白子的棋盒放在自己面前。
“嗒”一声,是棋盒轻轻落在木案上的声音。
云琼目光从手上的棋盒处挪开,扫到一旁直愣愣站着的白若松身上,嘴角一松,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来:“人都走了,还是不习惯吗?”
白若松怔了一瞬,这才明白过来云琼是记住了她那日说的“不习惯他人的视线”,顿时有些不自在,面上微微发热,挪了几步坐到了棋盘的另一侧。
就像云琼刚刚没对白若松说留下来,白若松便知道自己该留下来一样,此刻他也没说要和她下棋,但是白若松就是知道自己应该坐到这里来。
云琼将放着黑子的棋盒推至白若松的面前,开口:“这事你有几成把握?”
他伸手过来的时候,手臂肌肉透过紧绷的布料映出一点弧度,白若松的眼睛一扫,立刻就撇开了。
云琼还未缩回来的手臂僵住了,他想起了自己与佘文在霖春楼三楼渡月下棋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看着自己手臂便马上皱眉撇开,脸上随后便露出那种略带厌恶的表情。
可白若松接着并没有露出那种,云琼所熟悉的带着厌恶的表情,她仅仅只是把目光撇开了一瞬,又忍不住一样立刻转回来,目光灼灼得盯着他的手臂,耳朵尖上透着透亮的粉色。
云琼觉得自己整根手臂都开始发烫,比被人厌恶的时候更加窘迫,急忙便收了回来。
此次巡查,大家都是精简行李出门的,衣服都没带几件,更别说是围棋了。这幅围棋明显是客栈的东西,木质棋盘上的油蜡十分之差,发黄发暗,格子中间的黑色描线都脱落了,一边还有倾倒过茶水后留下来的痕迹。
装着棋子的棋盒也很粗糙,几块木头拼在一起,勉强搭成了个不会漏的容器,里头的棋子是卵石所制,打磨得十分敷衍,大小不一也就算了,有些还有膈手的凸棱。
白若松接过那个棋盒,掩饰似地开始埋头在里头挑挑拣拣,含含糊糊回道:“七成吧。”
云琼感觉喉间有点痒,便以手握拳轻咳了一声,压抑住了自己莫名的窘迫,沉声道:“可易郎中,看起来可不怎么同意这个提案。”
“没办法,谁还没有个不想提起的过去呢。”白若松执黑先行,她挑了半天,才挑个还算圆润的黑子,握在手里开口道,“郎中她,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那你呢?”
“嗯?”
云琼看她:“你也有吗,不想提起的过去。”
在那一瞬间,其实有无数个画面闪过白若松的脑海。
破漏的茅草屋中摇摇晃晃的,散发着潮霉气息的卧榻上,男人伸出的枯瘦如骨的手;被茂盛的,亭亭如盖的槐树洒下的憧憧树影遮盖的月洞门;压抑的,黑沉沉的天幕下,青砖垒成的城楼之上挂着的,摇摇晃晃的半截人影......
但是最终,她只是扯了扯嘴角,任凭这些画面都慢慢沉回记忆的深处,食指与中指夹着手中的黑子,落在了棋盘右上角。
“我自然也有。”她说。
而且她也很清楚,自己到底该干什么。
云琼看着她下完棋子,慢慢缩回去的右手臂上脏污的护腕绑带,目光扫过去,落在她侧脸那块黑灰色的脏污上。
“所以你一大早去码头帮忙搬了半天货,就是为了有这七成把握。”
白若松感受到云琼的目光,又用手背继续蹭了蹭自己的脸,结果把那块脏污蹭得更大了,几乎占了三分之一个面颊。
“给予恩情是最容易赢得好感的方式了。”她耸耸肩,“而且人在被分散注意力的时候闲聊,是最容易在不经意间被套话,透露出一些一对一的时候,警惕着不会说出来的东西的。”
说着,她抬起眼来云琼,黑漆漆的眼瞳犹如散发着神秘而幽深光辉的黑色宝石:“不是吗?”
云琼像被烫到一样,一下就避开了她的目光。他垂下眼,紧紧看着棋盘上那孤零零的,独独只有一颗的黑子。
她看出来了,他下这盘棋的目的就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
“嗒”一声,云琼手执的白子落盘,就落在棋盘右下方,与白若松那颗黑子隔着整个棋盘遥遥相对。
“你想问什么,不需要用这些计策,我不会对你说谎的。”白若松也隔着整个棋盘在看他,唇边勾起一点点的温柔的笑意,轻声开口。
云琼垂着的眼睫颤动起来。
他下颌绷紧,喉结滚动,自窗棂外透进的天光照在他侧脸上,于鼻侧投下一大块阴影。
半晌,他终于抬起头来,那双本就浅淡的瞳眸在天光下更加透亮,清晰地露出中间的,那紧缩着的一点瞳孔,似某种笨重而危险的大型哺乳动物。
“白若松。”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似自喉咙中挤出来的一般,低沉而沙哑,“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