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渐想的自然是最好的局面,只是眼下他没时间再拖着两个累赘去葬剑坡。他权衡利弊之下拿走了守山剑,锁好了程渊和杜易之,这才走远。
明明过去不到一个时辰,天已逐渐黑沉,山间笼着一层黑雾一般。杜渐干脆御剑到了后山,一路拨开枯枝,停步在碑石的不远处。
葬剑坡满地狼藉,无数残剑破碎如雪片一样铺满一地,枯枝间透出的碎光照得剑身如霜。碑石也被强大的灵压震碎边缘几分,上面的经文断成几截。
杜渐蹲下.身,抚摸着那些残片。说到底,他肯定是心疼的,这些都是前辈一样的存在。可不打碎也不行,只好唏嘘片刻。
他退后几步,将守山剑取出,捏着灵诀,剑身繁复的纹路逐渐消散,发出它本该有的温润的光。
它得了指令,飞向碑石最上方,剑身金光四溅,碑石经文重新流淌着细光,天地间为之一震,强大的灵压从中冲出,地上反制阵法的纹路瞬间烟消云散。
归剑的灵压差点扑倒了杜渐,他撑着地面,勉强抬起头,等到灵压消散后才缓缓起身。
他茫然四顾,既然南宫微打破了剑阵,那么他人呢?守在结界外的唐岚又在哪里?
冥冥之中有一道微妙的灵气吸引着杜渐往前走。他踩着一地雪泥,眼神莫名开始涣散。
不对。
他想转身,可却在这一刻看见了南宫微——他倒在地上,白发如雪,原先工整的白袍此时满是血污与创痕。
他觉得那些都太扎眼了,南宫微不应该变成这样。
正当他想再前一步,眼前天旋地转,原先的山坡被眼前的白玉宫宇所取代,那宫宇前的玉阶上,站着一个似雪一样的小孩。
“小施。”
身着华服的小孩面前站在一位仙女一般的白发女人,她发系薄纱,月白色的繁复衣袍的拖尾如流水,美而不过于奢华。
小孩面前的女人牵起他的手,她头上的薄纱纱尾挂着铃铛,铃声衬着她温婉的声音更加似白玉一般:“你今天要有弟弟了,我们去见他,好吗?”
小孩面无表情,垂眸看着女人牵着他的那只手,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旁边有仙娥急匆匆走来,对着女人轻声说了几句,便又匆匆离开。
“小施,你会好奇弟弟长什么样吗?”
她领着檀施慢步在天池旁的回廊下,柔声问道。
檀施不说话,像个哑巴一样,还只是摇摇头。
那一刻,女人似乎被刺痛了一瞬,皱起眉头,苦涩之感翻涌而上。她眨了眨眼睛,望向不远处天池的中央。
眼前天池中的亭阁处挤满了人,被围在中间的是一名身着玄色纹舒云劲装,束着高马尾的男人,手里还牵着一个堪堪到他大腿处的小孩。
檀施看不见那个小孩长什么样,他背着对他,只知那小孩白发如瀑,与身上玄色的长袍反差甚强。
女人领着檀施,快步穿过回廊,一路到了那两人面前。
“哎呦,这不是善施天神么,恭喜恭喜啊,这灵子竟是你的。”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小仙们别打趣我了,机缘巧合罢了。”善施一边笑道一边把檀施往身后牵,“各位见也见过了,我也得领他去极知上仙那了。”
众仙见状,也不再起哄,毕竟灵子化神再怎么样也是神,看长相也看不出来,便也慢慢远去了。
蓬莱仙境的神分为两种,一种是凭神力得到的神位,第二种便是天池中五百年一遇的灵气凝结,灵子化神。
灵子化神一出生便是四五岁孩童的模样,天赋极高,长相也较普通修炼上的神更美。
如此优秀,代价便是他们天生就会被舍去一样东西。或是视觉,或者味觉种种。
善施天神便是灵子化神,被斩断的是恶念,因此她天生就是执掌善念的神。
斩断的东西外人是看不出来的,只有极知上仙能做到。
“善施天神大人,竟然是你。”极知上仙是个小狐仙,即使是飞升成仙了也不愿意隐去她的耳朵,那棕红的耳朵就一晃一晃的,上面还挂着玉环。
“这便是新的灵子么?”她怀抱着一个乾坤盘,手里握着一根金绳,一念间将金绳缠在了小孩手腕处,乾坤盘内的指针缓缓转动着。
在众仙散去后,她让檀施跟着他爹先回去,还是没敢让他看见弟弟长什么样——这灵子化神竟与檀施有九分相似,只是眼眸透红,瑰丽至极,连带面容也偏向于妖冶的模样。
极知闭眼用灵识探看着乾坤盘所指的命数。须臾,她睁开眼,看着善施的脸欲言又止。
“怎么了?”善施直觉不对,坐正了身,带怀里的小孩也正襟危坐着。
“这位小仙,被斩断的是善念啊。”她轻声道,耳朵耷拉下来。
极知看着善施那有些茫然的神色,琢磨片刻,宽慰道:“那也没事的,大人您看,那流冥月里的刑戮天神就不一样,他把自己关起来这么久了,想必是天道要亡他,所以这孩子才如此倒霉。”
“……事到如此也是我的错。”善施喃喃道,“或许我晚一百年,就不是这样了。”
极知唏嘘道:“天道难违,你我也不能违抗。”
“说到这个,我觉得这位小仙很面熟啊,他长得像……像上次你带过来的那位。”
“……有吗?”善施倏地心头一紧。
“有啊,我想起来了。”极知晃着耳朵,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就是那位,被斩断七情六欲的小仙。”
善施倏地望着她,极知并无察觉,低头摆弄着乾坤盘。
“我想起这个,是想和大人您说一声,我看他命迹有些诡异,双线同行,再后面的连乾坤盘都看不见,想必是有大劫。而那位小仙虽颇有判罚天神之姿,我却看不见他的命数,还请大人多观察罢。”
当然看不见。
因为檀施不是灵子化神,他完完全全是怀胎十月诞生的孩子,掺杂着他父亲的人血和母亲的神血。
这样的孩子天生就是半神,在蓬莱仙境是最低等无用的存在。
半神绝大部分是由堕神贬为的半神,他们不能承受神力。承受的神力越是纯粹,越是让他们痛不欲生,离死只差一步。
他们也不能和人一样,因为他们掺杂着被斩断的部分,缺陷肉眼可见。
像檀施这样的,因血脉混杂而变为的半神也一样,他注定不能在蓬莱仙境久待,除非他有一日能舍人化神,斩除干净。
檀施并不是真正地被天道斩断了七情六欲,他作为人时是有的,只是微乎其微罢了。
“但是这样……我也要将他送下凡间。”有一日,善施在自己的宫宇里,同那天那位牵着檀善的男人说道。“或许我当初就不该生他,害他平白遭罪,连现在在这里都是勉强靠善铃给予的神力存活……”
“你没错,是我身而为人还追求你的错。”男人低声安慰道,抚摸着她柔软的发。“等他大些……送下去吧,另取一个名字,檀施不适合了。”
“叫微吧。”善施抬头看着檀拾,月白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悲伤。“你们人族的姓氏我不清楚,你取吧。”
“为什么?”
“微,隐行也。【1】”
善施缓缓道:“这是你们凡间的解字,亦是他的命数。”
彼时的檀施站在他们房外,默不作声。
他犹豫片刻,脚腕处善铃一闪,前行几步敲响了门。
“小施?”开门的是檀拾,他愣了愣,问道:“怎么了?”
“檀善要见你们。”他毫无波澜道,“他拉着我吵了很久。”
那时的善施和檀拾都已经做好了将檀善送去流冥月的准备,连招呼都打好了,就差小孩过去了。
可檀善不愿意,每每说到这个,他便哭天抢地,拉着檀施哭。
哭完还要再嫉妒地说一句:“哥哥,善铃这样的神器,怎么就是你的呢?”
檀施无动于衷,看着檀善一脸恶意的模样都不屑于回答,转身便走了。
他们相处不过几年,檀善却一直在缠着檀施,其主要原因还是善铃。
“我说过,”天池旁,檀施手里拿着一枝琼花,对着又来缠着他的檀善道,“若是你给你,我便给了。”
“那为什么不给我?”檀善眨眼,那双眼红如玛瑙一般,“它对你也没用吧。”
檀施脚上的小善铃是善施天神的武器善铃分裂而来,大可控人心,小可净化恶念。
但檀善才不管它到底有什么用。这样的宝物,他哥哥可以有,他凭什么不能?
他就是这样纯粹的恶,檀施也是很纯粹的没有欲望。
檀施说:“我不想要,只是摘不下来。”
那双冷如坚冰的双眸就这样看着他,淡然道。这样的话传到檀善耳里像是在嘲讽,令他心生不爽。
明明檀施年纪大不了他几岁,他怎么能高高在上到这种程度?
比天帝都要高傲矜贵。
灵子化神最是聪慧,这种天赋到了檀善身上,便是恶念的无限放大。
檀施不止一次看见檀善往他的茶水里面下东西,他也只是装作没看见,背地里默默地倒进了天池里。
他不能理解檀善究竟想要什么,就像檀善不理解他一样,为什么能无欲无求到这种地步?
这种僵持的局面没能坚持几年,因为时候到了。
每年蓬莱仙境都有半神被清除记忆贬下凡,由判罚天神手下的人负责押送至无根镜湖,开启连通和下界的通道,再施法送下界。至于下到何处,这便是看缘分的。
那天善施给檀施折了一枝琼花,别在耳边。透如薄纱一样的花摇曳在他雪白发间,显得是如此纯洁无瑕。
善施似乎被刺痛了一瞬,抱着因花中法术而昏迷过去的檀施,坐在一叶孤舟中,不愿去看舟下清却不见底的湖水。
“他命数至此,下凡是最好的。”檀拾撑着舟楫,很是少见地身着白衣广袍,将墨发散下。“今日檀善似乎给他送了什么,你有看清吗?”他皱了皱眉。
“有么?”檀善天天给他送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也不是一次两次,他们也没放在心上。
檀施尚在昏迷中,素日里白净的脸庞却是显得有些发青,微乎其微。
善施天神最是菩萨心肠,她对檀施的愧疚之情说不完,也理不清。这样的情感,加之为了保护他,她才会将善铃送给檀施。
善铃会让他和其他小仙那般无异,至于幻化白发,显露神纹。
看久了,善施差点就忘记了,这个孩子本来也不是这样的。
“小施……”她一手抱着那个昏迷的孩子,一手施法,泪眼婆娑。“对不起……小施,是我对不起你……”
她最后吻上了檀施额间逐渐消散的赤色神纹,语气坚决道:“从此以后,你便唤做南宫微,与从前,一刀两断。”
天旋地转,耳边一阵嗡鸣。眼前那雪白的帷幔,倒和这回溯阵法中的宫宇里的帷幔有几分相像。
帷幔?
杜渐头昏脑涨,此时有些头重脚轻,扶额坐起,喃喃道:“我还没醒?”
“会说话,这不就醒了么?”一道温润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一抹青色身影从外走出。
“……南宫微,南宫微不在……”杜渐被大量且未知的记忆给冲昏了头脑,醒来光记得南宫微了。
“他在啊。”沈渊清摇着扇子,语气和神色有些奇怪。“就是,你们到底做什么了?”
“什么?”杜渐抬头,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你们两个倒在葬剑坡雪堆后面,是唐岚过来喊我帮忙的。”
沈渊清顿了一顿,继续道:“她跟我说的时候只有南宫微一个人,怎么我过去的时候多了你?”
“……这个说来话长,先生,能不能先让我去看看他?”杜渐现在心情很复杂,他急切地想要见到南宫微。
“他在里间。”沈渊清朝里面抬了抬下巴,“我说你们到底干什么了?他怎么是那副模样?”
杜渐听了这句话更加心急如焚,一掀开被子就急匆匆向里间跑。
他轻喘着气,扶着床沿,用力到指甲都快要陷进去。
眼前阖眼静躺的南宫微简直就是回溯阵法里的檀施长大成人的模样,雪发红纹,没有一个是不一样的,连睫羽都像是冰凉的。
“…………”杜渐现在脑海里面只有极知的那句话,“斩断七情六欲……?是你现在这样吗?那之前那些,是你在模仿,还是真的?”
难怪。
难怪面对情感时,南宫微会如此迟钝,眼神清澈,重复地说着:我不懂。
难怪他冰冷至极。难怪他修为突破没有雷劫。
可是他见过南宫微情动的模样,亲口说喜欢他,会哭,会难受,会依赖他。
他不相信这是假象。
“南宫微……你就算被斩断了七情六欲,我也不允许你对我说的,所展现的,是假的。”他轻声道,俯下.身舔舐着南宫微额间朱砂般的神纹。“无论你醒来以后是什么样,我都会让你记住,我给你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