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言仙门坐落于石山半腰。
沿着陡峭的石梯而上,便是荒废了很久的慎言仙门。
许是小仙门本就经费不足,盖不了多气势磅礴的楼阁,所以仅仅是将原来的佛像去掉,经幡壁画取了而已。
如今再看,大雄宝殿当年的风华依旧存在。
几人正欲用口诀打开仙门大门,一挑担子的货郎走过来喊住他们。
怒道:“怎么每天都有不怕死的进去探险啊?”
缪爱连忙迎上去,歉意道:“我等只是路过,并未进去。”
货郎仍然凶巴巴道:“不能进!”
缪爱问:“听您的语气,曾经有许多人进去过?”
货郎说:“可不是,但一个都没出来!当年是仙门,现在是出了名的鬼门。瞧着里面安静不安静?”
缪爱讪笑着点点头:“的确安静。”
货郎说:“那是因为里面的怪物还在沉睡中。一旦到了晚上,怪物苏醒,这座仙门便会灯火辉煌,里面似乎是鬼市,叫卖声,唱歌的,喝酒划拳什么声音都有。”
本来山道就安静,被货郎这么一说,小午和寅荷总感觉脊背发凉,阴风飕飕的。
“原来是这样,既然如此恐怖,那我们——当然是不可能进去的了,是吧。”
缪爱暗暗给大家使眼色。
隐无为笑道:“自然,自然。”
谢客轻也颔首。
但货郎有些不相信他们,挑着个担子直勾勾盯着他们。
缪爱讪笑了两声:“那我们走吧。”
货郎纹丝不动,小午突然指着扁担里的包包:“这个好看。”
谢客轻把铜板递给货郎,寅荷也挑了个小玩意。
有人买东西,货郎紧绷的脸明显松了很多,皱纹里全是笑。
隐无为相中了里面的小风车,但又怕寅荷那臭小子说他幼稚,就强忍着没买。
眼睁睁看着货郎将布盖在扁担上走远,暗暗叹了口气。
待众人进入仙门结界,顺石阶往上,一路都十分干净整洁,丝毫不像是有无数人闯入的结果。
寅荷手持软剑扫了一圈,别说是垃圾了,就算是石阶里的杂草都被拔得一干二净。
他忍不住说:“总感觉这里干净的令人诡异,我记得麻花的寝室比这脏乱多了,他还说他天天收拾,我呸!”
隐无为蹲在一处石板旁,瞧着上面深深浅浅,新旧不一的划痕:“是挺诡异的。”
小午也凑过来。
隐无为问小午:“这像什么?”
小午思考了半晌,抬起自己的右手,曲起手指在石板虚空处划了几下,看向隐无为:“师叔,世界上真的有如此锋利的指甲?”
隐无为笑道:“正常人是没有,但怪物,说不准就有了。”
几人继续顺着石阶往上走,来到大雄宝殿坐落的半山腰,这里极为宽敞,仿佛是生生从石山中间辟出来的一块平地。
与寻常寺庙、仙门不同,这里的大雄宝殿被层层青灰色的石质墙壁围在最里面。
这些墙像极了条条肋骨,从外到内,由低到高整齐排列。
正南方都有规格一样的暗红小门,只能容纳一人进出。
站在最外层的墙门口往里看,每层墙的门都是开着的,总计有十二重门,而最里面敞开的门的内部,因为光线的原因,根本看不清楚。
加之周围过于安静,静到失去风声。
惨白的地板砖没有任何污垢,而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很厚重的土腥味,抑或是被土掩盖的血腥味。
过于安静,过于整洁,寅荷看得七上八下的。
而且可能是因为建筑颜色的原因,总感觉这里的太阳要比外面的太阳更加刺眼,灼热。
隐无为环顾一圈,拎着百灵进去。
缪爱紧跟,俩孩子夹在中间,谢客轻断后。
每跨过一道门,寅荷与小午都忍不住往旁边的墙夹缝看去,墙与墙的间隔极窄,阳光也照不到这里,阴森森,灰蒙蒙的。
仰起头,宽阔的天空被墙割裂的狭窄闭塞,上面还罩着密密麻麻的网悬铃,风不动,铃不响,寅荷止不住打了个寒战,连忙跟紧缪爱的脚步。
走了一路,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就在寅荷屏息凝神,心脏几乎悬在嗓眼时,无不为轻佻的声音自前方响起,把他吓了一跳,可也因此散去了不少恐惧。
“嚯,我说怎么这么安静,原来全都在这里躲着呢。”
隐无为笑了一下,走进大雄宝殿正室。
大雄宝殿四丈高,且只有一层,地藏王菩萨金身被推倒,改换弥勒佛。
并写下赫然八个大字作对联。
【如来已死,弥勒当立】
殿内装设简单,空间宽敞。
藻井更是聚集着数百只幽精。
小午进殿,一眼便瞧见了殿内最中央摆放着一具彩绘楠木棺材。
棺材上雕刻着一些内容,刻画的刀工十分绝妙,每一刀都干脆利落,刚柔并济,让小午感叹不已。
而且这些内容为了醒目,更是用各种颜色进行描绘。
有些极其珍贵、很难获得的颜料,在这里更是毫不节约的大量涂绘,真可谓出手阔绰。
小午沿着棺材转了一圈,发现棺材左边画了,右边却空荡荡的没有雕刻,没有彩绘。
看了很久,非但没看懂,反而还看出了一大堆问题。
“师叔,为何这上面的雕刻,每朵桃花,每个建筑都很清晰,可主人公却雕刻的极为模糊,只能勉强看出是一个母亲端了一碗面给儿子吃。尤其是儿子的模样,甚至只有一张脸,连五官都没有雕刻。人物雕刻马虎,景物却雕刻的栩栩如生,如此反其道而行,实在令人不解。”
隐无为说:“能出现这种问题的,一般只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的确忘了主人公的模样,可能是离别太久的原因,记忆出现了模糊,但又不愿意随意将就,便不去刻画主人公的模样。”
“那第二种呢?”小午问。
隐无为“嘶”了一下:“第二种就有点细思极恐了。”
小午愈发好奇。
隐无为酝酿了好久,在保证不吓到小朋友的情况下才勉强道:“除非,这个人,已经不是这个人了。”
寅荷唾了声:“就这?”
隐无为捂着胸脯惊讶道:“你不觉得很恐怖么?”
寅荷不屑哼道:“我当什么呢,我听过的恐怖故事,可比你这个恐怖多了!”
隐无为连忙凑过去,恬着个脸笑道:“小孩哥,您给我讲讲呗!”
寅荷傲娇的说道:“话说一个人内急,跑到了厕所里,结果忘拿手纸了。这时身后伸出来两只手,一只手拿着白纸,一只手拿着黄纸,问这人要用什么纸,这人选了个白纸。结果就听到一个声音,说是白纸七天,黄纸三天。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么?”
瞧着无不为飞速惨白的脸,寅荷勾起一抹邪笑:“这个人七天后,就死了。”
“啊啊啊啊啊啊谢亭救我啊有鬼啊啊啊——!”
隐无为只觉有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吓得他一个蹦子跳到谢亭身后,抓住谢亭的胳膊瑟瑟发抖,尖锐的爆鸣声吵得人耳朵疼。
谢客轻风雨不动安如山,只是看了眼寅荷,还在歪嘴邪笑的寅荷当即垂下脑袋,但鼓起的腮帮子出卖了他。
缪爱静静站在一旁,突然问了句:“这棺材里有没有人?”
上一秒还瑟瑟发抖的隐无为,下一秒将脑袋从谢亭身后冒出来:“缪公子这句无心话可算是把我的好奇心都给点燃了,不如我把它撬开看看。”
小午本来就有些害怕,结果师叔脑袋突然从谢叔叔身后冒出来,吓得他差点叫出来,随后大口呼吸猛拍胸脯。
“这样不礼貌吧。”寅荷至今都不会忘记偶像说的那些话。
先前他想要飞进县衙,偶像都制止了他。
如今无不为撬棺材,这行径要比私入庭院更加恶劣。
怎料偶像却走到棺材旁,侧头问道:“棺材板放何处?”
寅荷惊掉下巴:“偶,偶”支支吾吾被惊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
隐无为冲他抛了个媚眼:“欧耶!”
寅荷华丽丽翻了个白眼。
神经病啊!
“挪开一点就行了。”
隐无为逗完寅荷,就与谢客轻将棺材板往下挪了几寸,就闻到一股尸臭味。
隐无为立刻甩出一张固气符,将尸臭固定在棺材内,使其无法流出。
随着棺材板不断下移,一具没有丝毫血肉的骷髅引入眼帘。
左手捏着个火折子,且火折子早已燃烧殆尽。
隐无为总感觉这具骷髅有点熟悉。
当他看到尸体旁放着的抚琴,半开玩笑道:“这位仁兄看起来是个乐师。”
“这不是太子林灼的抚琴么?”趴在棺材边的寅荷说道。
小午拉了拉寅荷的袖子,怎料寅荷压根没看懂,直着肠子继续道:“抚琴九弦十三徽,这抚琴刻了桃花,而相传太子林灼的抚琴也有桃花,说明这具骷髅就是林灼。”
“无为。”谢客轻抬手按住了隐无为的肩膀。
隐无为愣神几秒,突然很轻松的笑起来:“琴上面刻桃花的人数不胜数。”
“你该休息了。”谢客轻说。
然隐无为像是压根没听他的话,双手搭在棺沿,注视着棺材里的骷髅,那双笑眼情绪极其稳定:“这具骷髅实在是干净的异常,怕是个假的,人为制作的骷髅玩具罢了,兴许是谁家学医的把骷髅扔到这了,还存放了尸臭气妄想以假乱真。”
寅荷踮起脚尖,把上半身努力往棺材里探,像是个小侦探似的,细细观察这具骷髅,忍不住道:“可是每根骨头上面都有密密麻麻的咬痕啊,好似是野兽的獠牙。”
隐无为盯着棺材看了很久,才将目光挪至天花板上盘旋的幽精。
略微思忖片刻,拿出百灵坐在棺材旁,冲谢客轻笑道:“我们不是答应过将倾小娘么,将她爹的魂魄找到带回去还阳。而且既然我哥真的死在这里,那我应该要在这里找找,他的魂魄是否也遗留在这里,若真如此,找到后便超度他,让他入土为安,转世轮回啊。”
谢客轻抓住隐无为的手腕:“心绪不宁,不可动用摄幽术。”
隐无为静静地注视谢亭。
谢客轻欲言又止,松开隐无为的胳膊,任由他点符吹咒,与幽精们沟通。
正如谢客轻所言,此刻隐无为心绪不宁,很容易被幽精钻空子。
一只在藻井缓慢飘动的幽精突然以最快的速度靠近隐无为,哪怕谢客轻感应到,要制止,可那幽精力量强大,竟是与谢客轻的博弈中打了个平手,并趁机钻入了隐无为的识海。
“无为!”谢客轻失声道。
然隐无为纹丝不动,静静坐在棺材旁吹葫芦萧。
幽精闯入识海的瞬间,隐无为就感应到了。
“你是……谢徽?”
那团黑气沉沉的幽精终于开了口:“在下姓谢名徽,字离真。”
隐无为注视着它:“一念离真,皆为妄想。”
黑雾沉默良久,低声道:“我一直在等你,从嘛尼寺的地藏王殿,到石山的地藏王殿,一直都在等你。”
隐无为:“你认得我?”
黑雾:“应物曾多次在我面前提起过。”
隐无为轻笑了几声,可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眼眶倏然通红,哽咽道:“我哥他,还活着么?当年分开便再也没了消息。”
两人在识海中交谈,而外面,隐无为的曲调,不知不觉从最初的平静,转为凄凉。
“无为。”谢客轻唤了声,掌心覆上隐无为的膝盖。
吹箫的隐无为睫毛微颤,一滴热泪竟是从紧闭的眼眶中央滚了出来,划过面颊,砸入红衣,洇出一朵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