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你和童薇小姐在一起的时候,是想好了吗?”宁楚檀的声音温温和和的。
可她站在那里,眼神坚定,如劲竹,似磐石。
张远辉盯着宁楚檀看,宁楚檀半天没有再说话,他转头又揭开药壶的盖子,壶中的药汁在咕噜咕噜滚着,浓郁的苦涩滋味在空气里翻转。
“你也知道他在外有个诨号,玉面阎王,听过的吧?”他问。
话题跳转得生硬,宁楚檀一时没回过神来。
此时听得人问了话,她点点头。
“嗯。”
“小安在义父手下做事。江家沾着不少人命,他要活,怎么可能是个心慈手软的主,”张远辉唇边挤出一抹讥讽,“江家的义子,没几个是好东西,或者说不是个东西。包括我。”
他垂着眼,等到空气里的苦药味浓郁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拿着厚抹布将药壶提起,药汁从壶口倒出,入了陶瓷的碗中。
“但是小安不一样。”
“雷霆手段,菩萨心肠。”
张远辉的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一瞬间,宁楚檀想到了,顾屹安曾经对自己说的:他不是个好人。
顾屹安的手上也是沾着不少人命的。
“他杀过人。很多。手是脏的,可是心干净得很。要不是现在这个世道,放在以前,他就应该是一个贵气的官家小公子,”张远辉将药壶放在一旁,直起腰身,“小安喜欢你,明明白白的。你是好人家的姑娘,他怕让你受苦。所以,他会把你护得好好的,但是这对他不好。”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有软肋,不是一件好事。
“宁小姐,你出身好,没吃过什么苦头。小安的处境一直都很危险,你搅进来,很可能会死。孟锦川和你,门当户对。你若只是一时情迷,就趁早断了和小安的心思,对你好,对他也好。”
“他不是个会胡搅蛮缠的性子。”
最后丢下一句话,张远辉端着药碗往外走。他也不是非要等着宁楚檀表态,这事儿,就是给人透个底。顾屹安先前的态度很明确,将宁楚檀从过往的是非恩怨中单拎了出来。
认定的人,就是撞破南墙也不回头。
况且,现在还伤着,他也不好对人发脾气。
就只能盼着这姑娘别辜负了顾屹安。
她应了顾屹安,也是认定的事。旁人看她温婉,却不知她骨子里的脾气犟。
宁楚檀抿着唇,往回走去。回屋的时候,药还剩半碗,落在床头的小桌几上,他人睡了过去。
屋里的灯光昏黄着,窗子本是开了一小条缝,应是为了散药味儿,不过夜风蓬大,将那条窗缝吹开,半个身子敞开的窗子,风吹进来,凉飕飕的。
她踮着脚,蹑手蹑脚地走过床头,悄然够手,将那窗子掩上。她回身坐在床边,就忍不住打量起人来。
张远辉说,放在过去,他就是个贵气的官家小公子。
这话还真说对了。
方家是望族,比宁家更加庞大悠远的名门望族。
她的视线落在顾屹安的面上,芝兰玉树,眉目如画。他长得真好。
“怎么皱着眉?”清眸相对,有声音传来。
他醒来了。
眼里的疲惫在光亮下,一览无余。
他在看她,灯透过罩子,将两人笼在斑驳之中,朦朦胧胧的,令她莫名想起了摇曳的海浪之上的船舱,两人同床共榻,暧昧而又温情。
“是不是伤口又疼起来了?”宁楚檀注意到他眼底一闪而逝的痛苦,她俯身,伸手掀开被子。
顾屹安但笑不语,任她检查。
宁楚檀摸着他衣裳下的伤处,厚实的绷带上看不到什么异样,但是他的衣裳浸透了冷汗,她想,应是挨着疼,熬出来的冷汗。
她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是不正常的热度。
伤口大,发热是正常的状况。
“药里是有消炎退热的成分,就是效果没那么快。我给你换件干衣裳,你再睡会儿?”
“嗯,衣裳在左上边的柜子里。”
湿哒哒的衣裳黏在身上,并不舒服。
宁楚檀利索起身,扶着顾屹安靠坐起来,换衣裳的时候,她就看到了对方靠近心脏处的陈年痕迹,是枪伤。若是再偏一分,人就没了。
她的手微微一抖,那胸口前的衬衣扣子不听话地溜出去。
顾屹安虚抬起手,手指触过,一只手握着宁楚檀的手,另一只手勉力替自己扣上衬衣。
“要不,你陪我躺会儿?”他笑着。
宁楚檀一怔,她斟酌:“床小。”
不是害羞,是她怕抻着他伤口。
“不会。”顾屹安往里挪了挪,只是一动,便就看着他紧抿的唇更显惨淡。
他挪了位置,她自然也就躺了上去。
如船舱里的同床共枕。
“张老板说,你行的江湖规矩,叫忠肝义胆?”
“嗯。”他没想着张远辉会与她说这规矩,但既然宁楚檀问了,他也没打算瞒骗。
宁楚檀沉默片刻,颤声道:“若你,死了,怎么办?”
她怎么办?
伤,差之毫厘,便就伤在脏器大动脉上,而不是旁的细末血管......那样,等不到她来,他或许就大出血而亡。之前给他缝合伤口,她的心颤得厉害,手不抖,是她的医生本能。
“我有把握的。”他回。
宁楚檀眼中酸胀,他握着她的手,手心冰凉。作为一名医生,她见过很多的天人永隔,应该习惯的,可她——
无法面对。
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她惧怕。
“我,是一个胆小的人,”她心里堵得慌,“可我喜欢医学,不是爷爷逼我学的,而是我喜欢。我很早就没了娘亲,身边亲近的人也不多,明哲身体不好,我在外学习的时候,就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将他医治得健健康康的。”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在最开始学医时,不论爷爷还是父亲,都曾对我叮嘱过,医者不是神仙,治得了病,救不了命。”
人力有时尽,就像爷爷的‘意外’,还有明哲的病。
她想救人。可不是事事如愿。
没等顾屹安宽慰,她勉强一笑:“其实,医者最好不要给自己亲近之人医治。亲人,或者爱人,都是亲近之人。”
“惧怕,恐慌,自责......各种负面情绪,都会影响我们该有的冷静。”
宁楚檀转头,看着他。
“我以为,我可以克服这种情绪。”
尽人事。
这三个字,太重。
爷爷的过世,父亲的伤势,明哲的病重......她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往前看,不能沉浸在任何一种负面情绪中,很多事情需要她做决定。
在替顾屹安缝合伤口的时候,她清晰地感觉到,导师说得是对的。
而她的冷静自持,是自欺欺人。
“张老板能走,你也可以走吗?”
“等你把该查的都查清后。”
顾屹安伸手轻轻摸了下她的鬓发,乌黑的头发上别着一支银白色的珍珠小花发夹,旁边还粘着一朵白绢花,是丧服的装扮。
若是他没记错,宁家老爷子后天凌晨出殡。
“你想知道,这一连串的案子是怎么回事吗?”
又是转移话题。
宁楚檀无奈,她发现顾屹安总是喜欢在不好回答的时候,就抛出一个令人好奇的问题。
“三爷,你知道你有一个坏习惯吗?声东击西。”
顾屹安停了一瞬,唇边勾着笑:“宁大小姐真聪明,让你发现了。”
真是把她当孩子哄了。
顾屹安顺了顺她的头发:“我和张老板的情况不一样。”
宁楚檀闻言,心中一紧,她的手指微微蜷缩,垂着眼,面上的笑容很难看。一句不一样,将她的打算都散了去。
顾屹安叹了一口气,他的手是冰凉凉的,手指触到她的额角,让她不由得打了寒颤。
他收回手。
宁楚檀却是默不作声地握住他的手,小心翼翼的,想着捂热点。
“冷了,别冻着你。”顾屹安抽了下手,只觉得一股暖意拢着。
他身上软绵绵的,没多少力气。
“没事,我热着。”她小声嘀咕。
他们在一个被窝里,或是之前喝的药发挥了作用,烧退了下去,他只觉得周身是冰凉凉的,而她却是暖烘烘的。
宁楚檀偎在他身边,没敢乱动,安安静静地拉着他的手。
“楚檀,我是真的想和你过日子的。”他认真说。
宁楚檀一愣,他的手比她大多了,手指修长,指上有薄薄的茧子,指骨很漂亮。她慢慢地与他十指相扣,抬眼看去:“我知道。”
他的心意,她明白。
“我可以等。”她说。
她可以等到他把一切都处理好,然后他‘退隐江湖’,她‘金屋藏娇’。
顾屹安望着人,这姑娘,是个死心眼。
他大概招惹了个逃不过的‘桃花劫’。当然,他也不想逃。
“不会让你等很久的。”他笑着。
“嗯。”
她知道,他素来说话算话。
“天快亮了,你睡会儿。明儿案子结了,宁老爷子出殡,我陪你。”顾屹安低语。
宁楚檀也觉得困顿,连日来,心神紧绷,一桩事接着一桩事,一刻不得安心歇着。此时听着顾屹安的温柔小哄,她只觉得眼皮子都耷拉下来。
她却还是挂念着:“爷爷出殡,你来,会给你惹麻烦的。你的伤,也要休养,不用......”
“没什么大碍,宁医生妙手回春,伤不是问题。”
“你别逞强。”她不放心。
“有分寸的。”顾屹安安抚着,“睡吧。明天,晚点我让人接你来警署。”
“警署?”她迷糊着问。
顾屹安低低‘嗯’了一声。
“案子破了。你是嫌疑人,也是该到场听个明白。”他温声道,“孟少爷,云乔会送人过去的。”
听到‘孟少爷’三个字,宁楚檀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孟少爷还在江小姐那儿。
走之前,他还闹着,也不知道她离开后,孟少爷是是否与江小姐闹起来了?
“云乔会把人照顾好的。”他说。
照顾好?宁楚檀沉默,她总觉得这个照顾,多少有点让人不安。但大抵是不伤性命的。
“孟家的麻烦是都解决了吗?”她又问了一句。
顾屹安受了这么大的罪,若是孟家的麻烦没能解决,这不就是白遭罪了。
“规矩都走完了,自然是解决了。”顾屹安回道。
“这规矩,可真讨厌。”
宁楚檀靠在顾屹安的身边,不虞地嘀咕着。一切让顾屹安受伤的事儿,都令她觉得讨厌。
“对不起。”他没想着让她担心。
她摇摇头。
身不由己,这个道理,她懂。
况且,他也是为了替她解决麻烦。
这个女孩,就是这么乖巧,令人怜爱。
屋子里,无一丝声响。
昏昏暗暗的灯光有点晃眼,她侧头靠着他,亲昵而又安心。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迷人。
顾屹安低头,他轻吻了下她的额角,温温软软。
“睡吧。”他轻言,“不会让你等很久的。”
他在回应。
一个家和未来的承诺。
等到天光大亮,宁楚檀醒来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
“宁小姐,有人来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