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方面林从沚是甘拜下风——萧经闻根本不把钱当钱,他赚钱讲究一个享受过程。物欲不高,不好名利,不爱美色。一枚旁人眼中的传世之宝他不闻不问。
“林先生。”秘书挂断电话,走回来,“很抱歉,萧总目前在处理一些纠纷,可能短时间没办法赶过来。”
“喔……”林从沚的手已经没再藏着了,刚刚跟这位秘书坦白,说了下原委,模糊了‘仓库’。没想到这位秘书丝毫不惊讶,也没有多问一个字。
——导致林从沚有点怀疑,萧经闻这公司里的员工究竟是真正的人类还是写了编程的仿生人。
“那……”林从沚示意了一下戒指,“这个,能托你交还给他吗?”
“恐怕不行。”秘书抱歉地笑笑,“萧总让经理转告,这东西您先戴着玩,也让您不要有压力,丢就丢了没所谓的。”
“……”林从沚试图从秘书眼中找出一丝丝荒谬。
但对方没有。
Gleam似乎和这栋大楼之外是不一样的世界,这个世界里的概念只围绕萧经闻。萧经闻一句话便定义一件古董的价值——它应该回去那个仓库,还是戴在一位青年画家手上。
秘书添了一句:“您放心,萧总既然这么说,您就戴着玩几天,多漂亮呀。”
“起码千万起,能不漂亮吗…”林从沚有点绝望了。
虽然他不好意思一直在这里拽着人家说话,今天拍卖会,秘书应该很忙。他最后问了一句:“萧经闻那边是什么纠纷?”
“我也不太清楚诶。”秘书说。
“好的,抱歉耽误您工作了。”林从沚点点头。
生意做这么大,有点纠纷很正常。但就是因为生意做这么大,让萧经闻本人出面处理的纠纷,那大概就不是小问题。
那位秘书离开后,他再抬手看这戒指。果真漂亮,蛊惑人心的那种漂亮。他回想在仓库里萧经闻说的那些话,他为了让一件拍品卖出天价,就要把世界上与它相差无几的珠宝全部藏于室中。
他知道萧经闻为商狠,但他还是想象力不够。
老实说,换做他自己,他恐怕没这魄力。
他要是有这么一屋子东西,那必然要办展,巡回展,全球巡展!
下一场是古董家具,买家们按照场次和号码牌,不参加这场的买家在保安的核实下离开会场,参加的买家进场。
张渺出来之后在厅门口等他,见他回来了,迎上来,问:“找到萧总了吗?”
再一看他手上还戴着戒指,啧啧两声摇摇头,接着说:“真是太晃眼了,你离我远一点。”
林从沚叹气:“他叫我戴着玩。”
“财大气粗的人都这样吗?”张渺打量着他,“不过…说真的,这种古董戒指与其摆在展柜里,真不如戴在手上。”
张渺说这话是真心的,玻璃展柜就是个囚笼,她自己也是艺术相关工作者,此前在博物馆上过班,也给名家大师当过助理。但林从沚这会儿没心情,干巴巴地说了句:“这种珠宝,放在哪里都漂亮,先走吧。”
他今天大约是见不到萧经闻了,不知道怎么了,他莫名的有点不安。Gleam这么大,他一时半会又找不到萧经闻,总不能在这里耗上一天。他又不是望夫石。望的还是前夫。
在微信上跟萧经闻说了一句‘我先走了,戒指什么时候还给你,你告诉我时间。’
得到萧经闻回音,是三天后。
暴雨后的空气格外干净,清晨四五点的保洁车里有很多前几天大雨泡烂了的树叶。城市淋了三天雨,终于得以喘息,开始重新运行。
时间是清晨五点半,林从沚很少在这个时间醒来,倒是经常这个点入睡。
微信上依然没有萧经闻的回音,他先去洗漱,然后喝了杯温水。
画室里有一幅4开尺寸的素描,他在写生从Gleam戴回来的戒指。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他,干脆就拉了个摄影灯过来打光写生。
这幅林从沚画的是素描,素描是一切绘画的基础。因为无法用色彩来展示物体的固有色,就只能通过笔触、明暗和线条来表达物体的质感。
学生时期的林从沚和同学们一样,最害怕写生的时候老师摆个不锈钢,摆个玻璃瓶,更怕这种宝石类的。他还记得13岁的时候在家里,他和林泠玉写生同一组静物。
林泠玉有多可怕,静物组是她啃一半的苹果,半枯不萎的花,喝了一半的矿泉水,最后她琢磨着,把做美甲的小水钻抓了一把,随便洒下去。
艺术生都是这么一点点被磨出来的。音乐美术舞蹈都一样,谁小时候不是哭着锯小提琴,要是邻居在学二胡,那就是一个锯木头一个杀鸡,不知道的以为这层楼晚餐打算烧柴火起锅。谁又不是在舞蹈房练功练的两腿没法下楼,被老师按着腰往下压,路人都要说一句身残志坚。
——林从沚也一样。这样成长起来的孩子,叫他如何改观。
清晨六点整,他开始最后调整这幅画的细节。
橡皮是白色的铅笔,宝石类物体的坚硬感用硬铅体现,林从沚对笔触的控制几乎完美,他入学美院的时候就是素描高分卷,大一分流去油画系更是毫无悬念。
这三天来,他一停下来就会想萧经闻的问题。
所以他写生这枚戒指让自己静心,每颗配钻都先完美塑造出来,再蒙上阴影,或用纸揉虚。
究竟什么是艺术品。稀有的原料,不菲的造价,强烈的意境?
还是说,它要成为人类社会中情绪的避风港,让人能逃避……
等等。
他笔尖顿住。
此时此刻他就在逃避。逃避焦虑的情绪,通过严谨的具象素描来让自己不要深想萧经闻现在如何。
年轻的绘画者僵坐在画架前,夏天四点多天就亮了,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这个时间可以听见第一班公交车驶向码头,保洁人员拖着大垃圾桶走过他窗外。
以及一声门铃。他倏地捏紧铅笔,画廊从来没有这么早来人,张渺和小晨都有钥匙,邻居邵恒每天中午才来开门,也不可能是他。
林从沚第一时间把戒指拿起来,揣进裤子口袋。
画廊玻璃门里面有一道黑帘,林从沚拎起门帘的一角向外看,看见了萧经闻。
大约是他谨小慎微的偷摸样子太生动,隔着厚重的玻璃门,他也似乎听见萧经闻‘噗呲’了一声。
笑个屁笑……林从沚给他开门。
“这么早。”林从沚扭头往里走,边走边说,“不怕我没睡醒吗。”
“看见你发朋友圈了。”
“喔。”
林从沚发了条纯文字‘凌晨四点三十五分,妈妈蹦迪回来了,我起床了’。
稍稍有点脸红,他一直想做个酷酷的大人,这条朋友圈看起来不是很酷。
萧经闻买了早餐,他搁在展厅的茶几上。林从沚递给他一杯水,问:“那天出现什么纠纷了?”
“闹事的。没什么,都解决了。”萧经闻接过来,在沙发坐下。又是一身冷冰冰的西装,一只冷冰冰的腕表。
“闹到Gleam把总裁闹出来了?”林从沚直接伸手,解开塑料袋,里面一碗馄饨和一颗茶叶蛋。
萧经闻弯起唇笑笑:“我比较吓人。”
林从沚抬眸看他一眼。既然话说到此,他也不多问,馄饨还烫着,他揭开盖子放到旁边,从口袋里拿出戒指,放在茶几上。
“你带回去吧,放我这我提心吊胆的,睡觉都睡不好。”
萧经闻“嗯”了声,但没收走。他把林从沚给他倒的水喝完,空杯子放下,接着说:“杨青芝归案了,余拾景也没走成,他那边可能会有些‘叔叔伯伯阿姨’之类的旧臣,你要是在画室碰见他,别轻易跟他走。”
“萧总,我27岁不是7岁。”
说完,他搅着馄饨的手停顿了下,抬头:“你的意思是,拍卖会那天闹过去的是杨青芝的人?”
萧经闻点头:“说好听点她身边的人仁义,说难听点,是想从我这捞点好处。”
“拍卖会的拍品出问题了吧。”林从沚想不出别的了。
拍卖公司拍品的事故可大可小,高价拍品就是大事,低价拍品,譬如当代艺术家的作品被仿制,又或者拍品实际出现残破,都是事故。
“嗯。”萧经闻说,“一个黄花梨八扇屏风,在仓库里断开了。”
林从沚接着问:“内部人干的?”
他们那儿仓库安保他是见识过的。
“余拾景干的。”萧经闻说。
“他?”林从沚睁大眼睛,“他怎么混得进去?”
萧经闻垂着眼,拿起茶几上的戒指端详着,平铺直叙地说:“是啊,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孩,怎么混得进去Gleam的仓库。”
珠宝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萧经闻向前躬身,握住林从沚的右手手腕。他轻轻掰开他捏着勺子的手指,又把它戴回林从沚手上。
这戒指比他手里的勺子还大点儿。
然而就是这个瞬间,林从沚恍然:“是你故意放他进去的。”
“当然。”萧经闻说,“他还不傻,知道先去安保室关监控。”
不用想也能知道,那所谓的‘安保室’大概率也是萧经闻故意的。太天真了,林从沚想,一个季度拍卖成交额能到二十几个亿的拍卖公司,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让他混进去。
纵然知道此人狠戾,但林从沚还是呆滞了片刻。他愣愣地看着萧经闻:“你就不怕他……他乱砸一气吗?”
“他是艺术生。”萧经闻云淡风轻,“下不去手的。”
有时候萧经闻会让他胆寒,但这样的人又会一清早穿戴整齐给他买早餐。
“所以是……卢比菲原本的人在拍卖会上伪装买家,拍下了黄花梨,结果仓库打包的时候发现它坏了,引发的纠纷?”
“对。”萧经闻说,“又横生枝节地要我赔偿,搞了点急性病,在公司发疯,我才出来处理的。”
“后来呢?”林从沚问,“你应该没报警,那天没看见警车,所以卢比菲的人跟你私了了?”
“私了。”萧经闻提唇轻笑了下,“条件是卢比菲…也就是现在的卡洛安拍卖公司,把经营权交给我。”
萧经闻说这话的时候在帮他剥茶叶蛋。他手指长而骨节明显,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卤汁不可避免的沾在他手指。
“你打算收购?”
“不啊,不持股,只经营。”萧经闻说,“对他们那个小拍卖行没兴趣,只是我记得去年他们那里出过一张1548年的牛皮纸,我觉得你可能有兴趣用它来画画。”
林从沚没有看他,因为不知道用什么眼神和表情来面对。面前这个33岁的男人比他印象中的萧经闻成熟太多。
萧经闻将剥好的茶叶蛋放在小盒子里,说:“这些天我安排了几个人在你这里轮流值守,这阵子你去画室,我有空的话我来接你,我如果没空,会有人跟着你坐公交和地铁。”
萧经闻抽了两张纸巾一根根擦着自己的手指,像刚杀了人在擦血迹,看着他眼睛说:“余拾景把我仓库烧了也没关系,但你不一样,我总不能把你锁进展柜里,所以不要觉得我做得太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