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昔日的修仙人士大多隐于世间,长生难求,更何况得道飞升。
在这个世界上,飞升就像是话本子里的好男人,人人都听说过,可谁都没有见过。
直到今日,最接近“飞升”这个概念的也只有一人,就是花又青的师父,定清。
他老人家曾举门派之力去封印妖魔,之后虽元气大伤,却也活到一百五十岁,才撒手人寰,溘然仙逝。
小时候的花又青极其抗拒青精饭,所谓青精饭,就是用南烛叶或者旱莲草的汁液浸泡白粳米,浸到粳米变绿后晒干,吃的时候,一勺滚水冲开即可,乃修道之人居家旅行之必备良品。
花又青每每表达对青精饭的厌恶,二师兄方回燕都会不厌其烦地告诉她,青精饭最为纯净,益气增修为,师父活了这么多年,只食青精饭。
花又青吃惊:“难道不是因为我们门派穷吗?”
方回燕:“……青青慎言。”
倘若长寿必须要吃青精饭,这可真是难以设想的可怕,花又青宁可大鱼大肉,她一点儿不贪心,活到九十九岁再死掉就够了。
她认真同方回燕分析,是不是因为青精饭让人吃了就想死呢?每天吃饭就想死三次的人,注定会清心寡欲;寡欲使人延年益寿,就像宫里的太监一般都能活得很久,哎你说咱们师父有没有可能是太——
方回燕红着脸,急促打断她:“青青,不可妄言。”
定清尚在的时候,门派还未如此凋敝。
这位离得道成仙仅一步之遥的师尊,在玄门中有着极高的声望。
遗憾的是,他座下所有弟子全部死在一场封印妖魔的大雪中。那场大战也极大地伤害元气,至此闭关休憩几十年,不收徒弟,不问外事。
至于大师姐,则是定清在休憩时捡的遗孤。
花又青拜师时,已是定清师父仙逝后的第十五年。
满手冻疮的大师姐恭敬地给师父的牌位上了三炷香,一扭头,又把跳上贡桌拼命吃贡品的花又青抱下来。
等花又青狼吞虎咽地吃掉两块儿糕点后,大师姐温柔地用丝巾擦擦她的唇,才教她在蒲团上跪下,向师父的牌位叩头行拜师礼。
花又青的名字,也是大师姐从师父临终前的练字纸上择下来的。
那是两句像打油诗的话。
「百岭千峰花又青,一去万里我独行」
没什么复杂的含义,更像话本上提到的,亦或者说书先生最后一回要讲的收尾话,颇有天地风雪,主人公孤身行走的感觉。
大师姐读书不多,识字有限,只觉“花又青”三个字很美,特意给了她。
在大师姐讲过取名思路后,花又青思考了很久,为什么偏偏是“花又青”呢?为什么不是“我独行”或者“千峰花”呢?
她天生一根筋,白天想夜里也想,直到被三师姐蒸的馒头硌掉了三颗牙。
这坚硬的馒头不仅终结了花又青摇摇欲坠的乳牙,也终结了她的思索之路。
幸而早早终结,否则,在还没有哲学家概念的年代,花又青未必能依靠思考成神,更可能会依靠思考成神经病。
曾经的修仙人士,认为主动向陌生百姓教授法术是愚蠢之事。
修仙问道是一件听起来就令人肃然起敬的伟大事业,尽管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修,但不修仙就得去求职赚钱买房养家生孩子养孩子再帮孩子求职赚钱买房生孩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那还是修吧。
就像医生的孩子是医生,先生的孩子是先生,农户的孩子是农户。
大部分的修仙者,也有着严格的收徒制度,问道这项艰难事业,只通过血液和性传播,各大修仙门派意志坚决,坚决不让普通百姓吃到一点儿修炼的苦。
譬如玄武山上的玄鸮门,就讲究一个机缘,十二年开一次山门,能不能收到徒倒是其次,主要还是满足那种格调高的虚荣心。
至少,在给钱就教法术的永海派出现之前,在路上遇到修仙之人的概率,比穷书生夜宿破庙遇美貌狐妖还要低。
这也是花又青在傅惊尘面前露一手的原因。
物以稀为贵,十年前的修仙者还很值钱。
傅惊尘如今尚未习得玄门法术,又多受伤,有她这么一个可随身携带、且外表明显无威胁的医疗修道者,显而易见,利大于弊。
冬夜长,寒灯一点,老鸦哀号。
傅惊尘抱着花又青,轻松越过十丈城墙。
高墙之上,守卫缩在角落中避着凛凛寒风,大片的雪花落在单薄的夹衣上,冰冷的护甲隔着陈年的棉花冻痛了身体,他一个激灵,隐约瞧见似大雁载小雁的东西飞过去。
花又青义正言辞地拒绝掉傅惊尘要她叫爹爹的建议。
修仙人士只是不在意脸了,不是不要脸。
傅惊尘不勉强,自然而然地提出,那就兄妹相称。
他那块玉佩此刻也正戴在花又青的腰间。
白色岫玉,不是什么值钱的料子,造型罕见,是扭曲成阴阳八卦、首尾相衔的蛇。
尽管花又青未探测到任何法器的气息,但考虑到是傅惊尘的东西,她断然拒绝。
狗嘴里吐不出好象牙,她才不信这魔头会如此好心肠。
她那一次可不是白死的。
傅惊尘置若罔闻,微笑俯身,亲手给她系上:“这是我的家传之物,总不能白让你叫一声哥哥。”
系好后,他松开手,颇为满意地看了看。
花又青心想这魔头还挺会编,家传的不是龙凤佩吗?哪里又来的岫玉蛇佩。
她客气推脱:“如此昂贵,我不敢收。”
傅惊尘含笑:“不值几个钱,是家父昔日所购。”
花又青把“既是令尊遗物”几个字险险收回,提醒自己切莫露相,佯装不知:“既是长辈所赠,兄长更不该随便送人。”
说着,她动手要解。
傅惊尘不动声色:“对了,忘记告诉你,此佩一旦戴上,便不可随意摘下。”
花又青:“……可是你刚刚摘下来送我。”
“因为我并非随意,”傅惊尘颔首,“若想摘取,定要戴足九九八十一天,再沐浴焚香,上祷苍天后才可取下,否则将有血光之灾。”
花又青僵住,她沉默一阵,问:“真的假的?”
“不确定。”
傅惊尘低头擦拭着那柄生锈的铁剑,那剑刃之上,尚留有她的血迹,风轻云淡:“不过你可以试试。”
花又青:“……”
岫玉蛇佩幽幽悬在她腰间,傅惊尘抱着花又青,轻松飞跃十三里。
花又青观天象,默默计算着星宿位置,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傅惊尘完全没有去玄鸮门的迹象。
永安城外,东南西北四座山,以天之四灵命名,北玄武,南朱雀,西白虎,东青龙。
看赶路方向,分明是往朱雀山而去,和玄武山背道而驰。
花又青心下一紧。
傅惊尘若不去玄鸮门,她此次入幻境又是前功尽弃,更难寻找大师姐下落。
大师姐温华君为人忠厚秉实,在求仙问道之事上并无太多天分,却古道热肠,又有一颗慈爱之心。
当年门派受人欺凌,被傲龙派洗劫数十余次,几个师兄师姐几乎连青精饭都吃不上,仍去战乱后的城池救助贫困百姓,免费治伤。
花又青就是那个时候被大师姐发现的。
彼时永安城大雪,她两日滴水未进,安静地窝在破箩筐下等死。
温华君翻开了覆盖在她身上的阴翳。
温华君的手都瘦到皮包骨,细伶伶如经霜的竹,心疼地抱着花又青,叹气说这孩子可真轻啊,怎么只有这么点儿肉。
三个师姐轮流背着花又青,一瘸一拐,涉雪而行,将她从阎王手中拖回,背出一条生路。
虽是师姐妹相称,但花又青潜意识中将大师姐视作母亲。
如今,再生父母有难,她怎能袖手旁观。
花又青舔了舔嘴唇,思忖着,该如何让傅惊尘去玄武山。
——绝不可直接提,他心中若起疑,说不定会掉头就走。
死过一次后,花又青机警了不少,不敢再放松警惕,亦不能随意造次。
还有一天时间,谁知现在傅惊尘是不是在使诈,在测试她。
她决意暂且按兵不动,先观察半日再说。
去往朱雀山的途中有个小镇,坐落在官道上,镇口有一小店,挑着一柄卖酒的旗子,做生意的商贩,走镖的,江湖客,都在这里吃早饭。
傅惊尘亦携花又青停留至此。
修仙之人虽能辟谷,却也不能辟谷太久,容易饿死。
花又青尚不能抵抗口腹之欲,更何况傅惊尘如今只是肉体凡胎,昨天还流了那么多血。
花又青还在担心永安城的人会追来,忧心忡忡,思忖着,倘若追兵迎面赶上,她是再露一手救下傅惊尘呢,还是不救?
不救的话,他死了怎么办?救的话,傅惊尘会不会对她充满戒心?
嗯……虽然他现在的戒心也不小。
犹豫间,傅惊尘已然落座,持一方白色丝帕,将桌子反复擦了七次,擦净后,才让店小二端上玉米粥和包子。
看花又青神游天外,傅惊尘微笑叫她:“青青,吃饭了。”
花又青下意识举筷,又怔住:“你叫我什么?”
她确定并未将自己的名字告知对方。
心下一凛,借着木桌的遮挡,花又青快速单手掐诀,以做防御。
“青青,青草的青,我给你取的名字,”傅惊尘微笑,“不喜欢?”
“不,不是,”花又青心狂跳,若无其事,“为什么是青青呢?这个名字有什么寓意吗?”
“以前我有个妹妹,”傅惊尘笑意渐隐,目光平和,“她的名字就是青青。”
花又青暗暗松了口气:“她现在在哪里呀?”
傅惊尘淡淡说:“倘若她如今还活着,也该有你这么大了。”
花又青心想,肯定和一样大,我是故意算准了年龄,变成这么大来骗你的。
心下如此,看傅惊尘如此伤神,花又青不免也动恻隐之心。
她虽无父无母,也无兄弟姐妹,但在师兄姐的教育下,对兄妹情犹为共情。
更未料及,傅惊尘白日中竟如此坦白,若非见识过他的戾气,她险些要以为他当真如此赤诚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主动安慰:“哥哥节哀。”
傅惊尘微笑:“无妨,都过去了。”
顿了顿,花又青展颜:“我还不知道哥哥名姓呢。”
傅惊尘优雅地饮了口玉米粥,衣袖雪白,身上梅香幽黯,恰似冷冬寒梅,柔柔盛开。
他说:“我姓任,名铁牛,你就叫我一声铁牛哥吧。”
“……”
花又青咔吧一声,把筷子折断,袖子下青筋暴起。
傅惊尘你发癔症啊!!!
随发癔症的傅惊尘一同踏入小镇后,花又青抓耳又挠腮,思考着如何委婉提玄武山的事情。
玄鸮门明日就会关闭山门,从此隐身,要等十二年后再度开启。
花又青现今身体还小,头顶刚及傅惊尘的腰,很难带着他一同御剑飞行。据方才傅惊尘的行路速度来看,从此处到玄武山,至少也要两个时辰。
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
花又青心急如焚,面上却无法表露,唯恐被傅惊尘看出破绽。
她不知傅惊尘来此处做什么,缠着问了几句,傅惊尘悠悠回答。
“我家住朱雀山,依靠打猎为生,这次出来,是打算买些过冬的衣服和粮食。”
花又青:“那你昨天的腿伤……?”
傅惊尘叹气:“价格没谈拢。”
花又青:“啊?”
傅惊尘一本正经:“我昨日也同你现在一样惊讶,不过是往下抹了几个铜板而已,瞧,将我砍成这样。”
花又青:“……”
傅惊尘叹气:“世道如此,人心不古啊。”
花又青:“……”
信他讲实话,不如信老公猪会用猪爪绣花。
该怎么让傅惊尘去玄鴞门呢?
幸而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她找到机会。
傅惊尘在镇上唯一一家客栈中开了房间,闭眼休息,睡前吩咐店小二,做一尾鱼,正午时分送来。
天无绝人之路。
电光火石间,花又青记起方回燕讲过的鱼腹丹书。
讲秦二世,陈胜吴广二人,因天降大雨耽误行期,决意造反;为了鼓动其他人,特意用丹砂在绸子上写下“陈胜王”三个字,藏在鱼腹中。等剖鱼取丹书,顺理成章成了起义人中的头目。
她施了小小障眼法,将黄纸变做绸布,以灯盏边缘的黑油烟做墨,谨慎写下“玄鸮门”三字,借着上茅厕的名义离开,悄悄将东西藏在厨房里刚做熟的鱼腹中。
一切妥当后,花又青松口气,叫醒傅惊尘。
傅惊尘落筷就戳到那布条。
手一顿,他面色微变,凝神望那布条。半晌,用筷子轻轻挑起那布条一角。
花又青心跳加速。
她并不确定傅惊尘能不能清那上面写的字,只知他注意到了绸上墨痕。
花又青已经将接下来的话想好,只需傅惊尘将这布条展开,她便能顺理成章地念出玄鸮门这三个字,然后再好奇地追问傅惊尘,玄鸮门是什么呢?
铁牛哥要去玄鸮门试试吗?
铁牛哥身手如此好,我相信你定能通过玄鸮门的考验……
在和师兄弟的相处中,花又青深谙如何恭维男性。
天底下的男人都一样,不必浪费时间去理解,只需双手托腮,以崇拜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再以夸赞的语气说一句——“哇你懂得好多好厉害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男人请告诉我快教教我”——就足够了。
现在开始第一步,惊讶。
花又青故作不知:“铁牛哥,这是什么呀?”
傅惊尘放下筷子,温和:“是银子。”
花又青:“……啊?”
傅惊尘起身,叫店小二。
花又青忘了。
——据姜国食物安全律法及食客权益保护法,凡在食品内吃到不可食用异物者,食客有权利要求退换,并可保留证据,向所在地食物监督局进行投诉。
除要求赔偿损失外,还可以向对方索要价款十倍的赔偿金。
(注:请在确定自己的武力值能对抗店家、或有足够人脉后再谨慎维权)
半日后,花又青捧着铜板,在店主不停的道歉中,失魂落魄地跟着傅惊尘出了客栈。
从始至终,傅惊尘完全没看那鱼腹中的绸条。
甲计划,失败。
花又青乃越挫越勇之人,她并不灰心,重新在脑海中演演一遍,立刻找出症结所在。
步骤太繁琐,变动太多。
傅惊尘去药铺买药时,花又青虚空掐诀,短暂迷了身边两位客人的魂。
识字越少的人越容易被控魂,这两个只是来取药的普通百姓,轻而易举地着了花又青的道。
花又青控着他们的觉魂,谨慎施法,一唱一和,让他们以傅惊尘能听到的声音聊天。
“老李,你听说了吗?”
“什么啊小王?”
“玄鸮门的事啊,就是那个十二年才招一次弟子的玄鸮门,现在开山门大酬客,听说明天就截止了,机会有限,只限今日,错过可就追悔莫及了啊。”
“什么?还有这么好的事情?我得快些告诉我小叔子的舅舅的女婿的隔壁家的二狗蛋了,让他们都过去。”
“你也去试试嘛,进不进得去没关系,瞧一瞧,看一看,不会吃亏也不会上当,进去就是赚到,不去就是错过。”
……
人的觉魂最为敏感,稍有不慎就容易弄伤。
花又青修炼的是正道,谨记不可伤及无辜,竭力克制,小心翼翼操纵。
可惜,傅惊尘取完药,表情始终淡漠,好似从未听见身边两个人的交谈。
直到跨出药店门槛,走出三里地,傅惊尘仍没有提刚才的见闻。
他甚至还在往朱雀山的方向赶路。
花又青一忍再忍,终忍无可忍,试探:“铁牛哥,你有没有听到刚才药店里人的聊天?”
傅惊尘说:“嗯?没听到。”
花又青看着他清俊的脸,深呼吸,提醒自己。
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医。
她只得继续以天真的语气问:“他们在讲玄鸮门耶,铁牛哥,你这么聪明,这么厉害,可不可以告诉我玄鸮门是什么呀?”
傅惊尘波澜不惊:“不可以。”
花又青顿了顿,迈着小短腿追上,维持灿烂的笑:“为什么呀铁牛哥?”
傅惊尘说:“因为你聪明厉害的铁牛哥不知道玄鸮门是什么。”
他淡淡补充:“从未听说过。”
花又青停下。
见她未追上,傅惊尘亦停下步伐,折身,缓步走到她面前,弯下腰,问:“怎么了,青青?”
花又青双目失神,放空,望太阳。
傅惊尘略略抬头,看着那一轮灼灼烈日,复低头,看着花又青苍白的小脸:“在想什么?”
花又青说:“想死。”